第二话「故乡的狗」(1 / 2)
其实我一开始并不想去老家。说是外公跟外婆,我跟他们也不怎么熟,而且老家那里没有朋友又没漫画,很无聊,老实说我实在很不想连续三天过著那样的生活。可是我明显写满不愿意的表情却被无视,最后就这么无法违抗大人们的意愿,只好跟著去乡下的外公家。
但是,我不情不愿的心境,马上就被翻转了。
「哇……」当我看到那个软蓬蓬生物的瞬间,无聊的乡村马上变得五彩缤纷。
我一伸手,它就像是被吸过来一样扑往我这里。我们刚认识的当下没什么戒心,都把彼此当成玩伴,玩在一起。我跟刚来外公外婆家的小狗——小刚,才过没多久就玩开了,还会互相舔脸颊跟鼻子。呃,我是不怎么舔它啦。
就小刚的角度来说,它可能是因为周围都是大人,就抱著类似「这家伙看起来最弱」的心态接近我。我自己也是觉得比起待在后面的大狗,小刚比较好抱。那时的它还很娇小,毛发也很细软。我就这么彻底喜欢上这个用我的小手也能抱在怀里的小家伙了。
而小刚也是看我走到哪里,就跟到哪里,顶多洗澡的时候会不想跟而已。它还会钻到棉被里陪我,害我很担心睡觉翻身会不会压到它,没办法好好睡一觉。结果我就贴著墙壁睡,最后落得体验到生来第一次落枕的感觉。虽然发生过这种事,不过小刚依然是在这个乡下地方里陪伴著我的最佳好友。
那时只在外公外婆家住了三天,我却对它有了很深的感情,要回家的那一天我甚至不想跟小刚分开,哭著耍任性说不想回家。仔细想想,那应该是我第一次哭著求人,而且在那之后,就再也不曾做过那种事了。
伤脑筋的父母有提议在我们家也养狗,但那不是我要的。
我要的是小刚。
我记得很清楚的是,当时外婆立刻察觉到这一点,说了声「喂」轻敲母亲的头,骂了她一顿。也记得之后外婆静静对我说「你也别哭了」。
这又低又沉重的一句话让我不再继续哭以后,外婆摸摸我的头,说:
「明年也要来玩喔。」
被她温柔地摸了摸头发,我想起自己一开始还抱怨不想来这里。
我对她这份温柔感到很过意不去,又哭了出来。
这次是另一种泪水接连涌出,流过脸颊。
因为眼泪跟口水混在一起而无法好好说话的我,就这么跟外公外婆约好绝对会再来玩。最后,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去抱抱小刚。
小刚也很开心地把脸靠过来。
当下的我很想永远记住小刚那时的温暖。
我不想忘记。
不管过了多长久的时光——
或是在梦里,我都不想遗忘。
虽然这种状况很常见,总之我梦到了这样的往事。
「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」
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用客观角度看待这场梦的。虽说梦里的自己还是小孩,但我无法直视那毫无顾忌地大哭的脸。一种难为情,还有类似愧疚的某种东西刺激著我的胸口,让我双颊发烫。
我感受著睡觉时背部、额头跟鼻子流出的汗水,缓缓睁开眼睛。意识清醒得很缓慢。好像被顺顺地推出梦境后,就朦胧地扩散开来一样。我抱著轻微头痛往窗户看去,发现窗帘间的缝隙已经开始变亮了。看来现在是黎明时分。
睡在同张床上的妹妹则是缩著身体,像蝉一样继续沉睡。我下床的同时尽可能不晃到她盖著的毛巾毯。我压低脚步声离开房间,避免吵醒她,然后走下楼梯。难得刚睡醒,却没有想睡回笼觉的欲望。但却有别的烦闷感压在头上,于是我想吸吸外面的空气,转移注意力。
「……好痒。」
我抓抓手肘附近。昨天晚上被蚊子叮了好多次。也不管我正处于感到乡愁又多愁善感的时期,下手毫不留情。飞虫没有悠哉到会放过容易捕获的猎物。
就算来到一楼,空气跟声响依然一片沉寂,似乎还没有其他人起床。我避开寝室前面,绕去客厅,就看见小刚躺在电视旁边。现在明明是夏天,它却裹著一条毯子,一动也不动。看它这样让我很不安,我便蹲到它旁边,确定它有发出轻微的呼吸声才放心下来。小刚的睡脸很柔和。
我希望它现在是暂时忘记了变沉重的身躯,安稳地待在梦乡。
我凝视著它,张开嘴巴。我想说些什么,却无法具体地说出口。
该怎么完整讲出我想表达的事情?我找不到答案。
就好像平常的安达一样,只有一股心情在原地打转。
结果我没说出半句话,就离开了它身边。我逃往后门,穿上拖鞋走到外面。我没有把门锁上,但只是到房子前面而已,应该用不著锁吧。即使是小偷,在这时间应该也还很困。都醒来这么久,我才打了个呵欠。
周遭没有蝉声,只有自己踩著停车场土壤的短短脚步声听来很单调。天空虽然再过不久就要被照亮了,却也尚未完全抹去它昏暗的模样。空气也没有特别凉快,而是彷佛昨天阳光的余韵犹存,有些温热。以在灰色光景里四处游走的感觉来说,这样的温度极度符合景色给人的形象。
我对这个色调有印象。时间进到暑假,在异于往常的环境下也睡得很浅,就算不小心早起,也没有其他人醒著。我无奈之下打算独自安静玩耍,却有个活泼的身影跑来找人在外头的我。那身影是小刚。当时它立刻感觉到我的存在,陪我一起在停车场大跑特跑。
那是我妹还睡在有栅栏的床上时的事情了。
虽然其他景色已经不太记得,但我用脸颊磨蹭跑来找我的小刚那股触感却记得相当清楚。那时的我感觉胸口跟脑袋豁然开朗,兴奋得犹如被纯白的物体包覆著。
当时的我很高兴。只是觉得很幸福。小刚跟我都很纯真、无知,不可能去思考今后会发生什么事。每年都一定会见到小刚,要道别的时候总是会有些想哭,即使如此,也永远能够很有精神地一起玩——我那时候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。
那样的想法,到了现在却是化作悲痛袭击我的胸口。
我对小刚活著感到放心,同时也有种难受的感觉。
我不是要说喜欢它。最喜欢它也不太对。要它过得平安也不是我真正想说的,而我也希望现在跟它道谢还操之过急。那,我到底想告诉小刚什么?这股持续累积在胸口跟喉咙,甚至停在脑袋里不动的郁闷,究竟希望我用什么方式释放它?
不管我低头多久,也不会掉出半点好主意。我抓乱睡到翘起来的头发。
有某种东西存在。
我心里确实有某种害我觉得郁闷,不让我保持平静的东西。
但是,我——
「喔,你居然在这个时间散步啊。」
突然有人搭话,吓了我一跳。对方也跟我一样是「在这个时间」出来,而且我没想到除了送报生以外,还会有其他人在这种没多少人出没的早晨出现。再加上,我也没料到有人会正大光明地走进别人家的宅院里面,悠悠哉哉地找人说话。
来的人是邻居老爷爷。记得是叫岩谷吧。他头上围著跟昨天一样的头巾。
老爷爷背著大包包的模样,以及他的皱纹跟偏黑的皮肤,酝酿出旅行者的氛围。看起来实在不像乡下居民的邻居。
「早安。」
我有些不是很想回话,但还是打了声招呼。「嗯,早。」老爷爷没有动摇。
「不过,这种时间比较没有人,确实是比较好走呢。」
「是……是吗?可能……吧。」
这一带本来就很少人,所以我无法赞同。
「那,你……啊~嗯,是他们的外孙女吧?」
「我叫岛村。岛村抱月。」
「这名字真有文学气息啊。哈哈哈!」
老爷爷笑道。看到他的笑容,这才想起小时候好像有个姊姊会陪我玩。那个人正好会在跟我们差不多的时期来乡下老家,而且会对等地陪跟我和小刚玩。从年龄来想,应该是这位老爷爷的孙女吧。
先不提这个,我有点在意一个东西。我看向老爷爷的手边。
接著他像是等这一刻等很久了,伸出手强调那个东西。
「你很在意这个吗!」
「嗯……」
毕竟那样的东西一般不会拿到外面来。
老爷爷手上拿的,是一个粗糙的茶碗。
我含糊回应他,随后他就开心地展示起茶碗。
「其实啊,这是我孙女做给我的喔!」
「咦?」
「我孙女是陶艺见习生,她这次做了一个我专用的茶碗给我。我专用的!」
「啊……是。」
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。他似乎是想找人炫耀,才抱著茶碗在外面游荡。连蝉都还没开始叫的早晨时分,却有一个奇妙的老人一手拿著茶碗,在外闲晃。就各方面来说,感觉很多家属跟外人都会担心他。
「怎么样,有没有感觉到隐藏在这个单调色彩下的知性呢?」
「呃,可惜我素养不高。」
我露出傻笑。
「放心吧,我孙女的杰作可是厉害到连无知的人都能了解其中奥妙!」
「这样啊……」
我是不会生气,但也收起了笑容。
「所以,这个钓竿就送给你吧。」
「我不太懂这个『所以』是怎么来的……」
住在这个地区的人(包含母亲在内)讲话都会突然接到不相干的话题上。然后他真的把带在身上的钓竿拿给我。我虽然想著收下钓竿要干嘛,却也就这样收下了。这是根涂上黑漆的朴素钓竿,总觉得之前好像看过这样的东西。感觉像是价值三百圆的东西。
「你就回归童心,拿去好好享受一下吧。」
「为什么是钓鱼……」
自从去年陪日野钓鱼以后,我就没再碰过钓竿了。
「这不算什么啦,只要用完以后帮我还给你外公就够了。」
「啊,原来如此。」
「想事情的时候,去钓鱼是最好的选择喔。」
我感觉被看透了心思,便抬起头来,发现老爷爷看起来像不知道说了些什么。
再加上他茂密的胡子,让人只能这样形容他的讲话方式。
「而且不做些什么就认真思考一件事,就算很有干劲,也会想到想睡觉啊。」
「啊~我懂我懂。」
就像我双手抱胸地仔细思考某件事,结果过了五分钟以后,人已经躺在被褥上了那样。
「哎呀?」
老人伸长了脖子。他窥探著我的身后。
接著后门门上传来某种细微的碰撞声响,于是我回过头。
那道模模糊糊的身影,告诉了我它的矮小跟耳朵位置。我彷佛在竞走似的快步靠过去,一打开门,出现在眼前的果然是小刚。它带著被睡意侵扰得无精打采的双眼,抬头看我。
「小刚——」
它是发现我来外面,就醒来了吗?是的话,那我真是做了件很对不起它的事情。
像以前一样追过来的小刚没有扑过来。它的左眼变得混浊,已经没有半点活泼的样貌了。低头看它,发现我的影子也在不知不觉间变长,长到能够包覆小刚。
突然一股有如鼻子血管破裂的刺痛袭来。甚至有种不压住鼻子,血就会从右边鼻孔流出来的感觉。实际上,我也真的感受到鼻子周遭有水气。
虽然那大概是汗水。
我对小刚现在的样子有很多想法。可是这些想法一如往常地无法化成具体话语,不论想了多久,也不觉得有办法表达出来。所以我蹲下来,摸摸它的头。
「小刚,早安。」
我换个思考,认为应该先打个招呼。小刚用喉咙发出声音回应我。
不过,这样我就没资格笑安达了呢。我如此自嘲。
「喔,小刚,你还活著啊。我们彼此命都很硬呢。」
老爷爷伸出手,想跟小刚握手。小刚没有离开我的脚边,也没抗拒老爷爷用手抓住它的前脚。老爷爷轻轻握过手后,便把手放开。
「虽然我从这家伙来这里的时候,就是老头子了。」
老爷爷愉快地「喝哈哈哈」大笑,然后再一次问候小刚,说:「那再见了。」
老人与老狗的视线交错,时间短暂静止了下来。
以单纯在早上道别的问候来说,这样的问候有些太隆重,也太长了。道过别后,老爷爷便转过身去。
他的背影很有朝气。
一个精力旺盛的老人。
我不经意叫住那样的老爷爷。
「请问——」
「怎么了?」
老爷爷用温柔语调如此催促,让有些沉重的疑问意外得以顺畅地讲出口。
「变老是件很痛苦的事吗?」
明明也不是问了会有好处的问题,我却不排斥开口提问。
老爷爷晃著脑袋跟头巾,「嗯……」地转动双眼。
「不愧是有文学气息的少女,连问的问题都有哲学味。」
「什么啊……」
我不禁这么低语。老爷爷的回答才真的是难以理解,是种没有内涵的文学。
「我收到孙女送我的茶碗,所以一点也不痛苦。这样的意见能当作你的参考吗?」
他用澄澈无瑕的眼神回问。
「嗯,还可以。」
根本不能参考。我好像问错人了。
「这种问题,就去问问你想听到对方答案的对象吧。」
老爷爷看了小刚一眼后,就用有些夸张的动作重新背好包包。
「好了,今天开始,我要再去找宝藏了。」
「宝藏?」
「其实我也很想到海底找宝藏啦……」
老爷爷在最后不甘心地这么自言自语后,就离开了。
每当那条头巾随著动作摆动一次,晨曦就开始若隐若现。
他对著逼近而来的光芒挥动钓竿。
要是把太阳钓起来就能让时间倒流,我会怎么做呢——我想著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。
「就算要我问想问的对象……」
你听得懂吗?我歪过头询问小刚。
而小刚只是把嘴巴往前顶,眯细双眼。
「真的没问题吗?抱月。要不要陪你一起去?」
我一说要去钓鱼,就被以前曾撞到头,弄得满身血的外婆关心。
「没关系啦。外婆你不是膝盖不好吗?」
「叽耶!」
外婆突然发出简洁有力的怪叫,把脚往前踢。她的腿意外抬得很高。
在她连脚尖都用力摆好姿势时,外婆突然压著腿蹲下来。
「你还好吧?」
「脚掌心这边抽筋了。」
「……啊~嗯。不愧是妈妈的妈妈。」
有那样的母亲,又有这样的外婆。我窥探到母亲那种个性的根源了。
「好,现在好了。呃~那你午餐要在哪里吃?」
「伤脑筋。我是不觉得会到中午还不回来啦。」
我看看时钟,距离吃完早餐还不到一小时。还有将近三小时才到中午。
「总之带点便当去吧。我去做饭团给你。」
「谢谢。」
外婆用小跑步前往厨房,动作俐落地捏起冷饭。内馅是用猪排。
「我把饭团跟水壶一起放到包包里。这样应该可以放到中午都不会坏掉。」
「没关系啦,我会找有阴影的地方。」
我接过包包,看见有道影子在视线角落移动。一看,就看见白内障的眼睛正盯著我。
「小刚。」
靠过来的小刚用鼻尖磨蹭我的脚,好痒。「怎么了?」我摸摸它的背,随后观察著小刚状况的外婆就像觉得刺眼那样眯起双眼。
「小刚说它也要陪你去。」
外婆推测出小刚的意图。我吞下「我知道它想表达什么」这句话。
「老样子啊,它想跟在你后面到处走走。」
「……嗯。」
老样子——这个「老样子」是从几时开始算,又能持续到什么时候呢?
我心里掠过一抹不晓得它能不能走很远的不安。以前觉得道路都长得没有尽头。但同时,我甚至也觉得我们不管跑到哪里,都不会喘。
身高跟脚都变高变长的现在,会跟以前有相反的感觉吗?
我俯视著小刚的期间,外婆把面包弄成小碎屑,放到袋子里。
「然后这个是给小刚吃的。」
「谢谢。」
「抱月你饿了的话,也拿去吃吧。」
「……好……好喔。」
「哎~呀~我开玩笑的啦。」
外婆开朗地笑了。我晚了一拍才跟著一起笑,结果——
「我不是得痴呆症了喔。」
她马上睁大眼睛,一脸正经地这么强调。眼睛边缘还冒出血丝,好可怕。
我走往玄关的途中,遇到了刷完牙的我妹。她的脸旁边有水滴。
这家伙跟平常一样,只有擦到脸的正面啊。
「姊姊,你要出去吗?」
「那个。」
我指向立放在墙边的钓竿。我妹看过去,小声说:「要去河边喔……」
「我也要去。」
「不行,很危险。」
我对妹妹伸出手掌心,拒绝她的要求。我妹当然是一脸不开心,但我不能带她去河边。意识著不能让妹妹遇上危险这点,几近是我的本能。
「可是小刚就可以去?」
「你说什么傻话。小刚年纪比你大很多喔。」
它跟我只差一两岁……只差一两岁。
我们年纪差不多,身体状况却大有不同——我对这个世界的结构感到少许类似愤慨的情绪。
「乖喔乖喔,那就让我这个老太婆来陪你玩吧。」
外婆把手放上嘟著脸颊的妹妹肩膀。我妹脸颊消气了一点,疑惑地问:「外婆?」
「跟老婆子一起玩炸弹超人吧。来吧来吧。」
外婆催促我妹的语调听起来很开心。其实单纯是外婆自己想玩吧?大概是吧——我这么苦笑。
我记得我好像也跟附近的大姊姊一起玩过。如果是隔壁邻居,就表示是那个奇妙的大姊姊在做茶碗啊……她以前用色纸摺了很多东西给我,手确实很巧。她也曾用广告纸跟传单做很大艘的船给我。
「啊,抱月,帽子也戴著吧。」
外婆在带著我妹离开以前,先是打开鞋柜旁边柜子,拿出棒球帽戴在我头上。这顶帽子是蓝色的,外面有沾到油漆的痕迹。一戴到头上,就闻到一股被太阳晒过的味道。
「还有……啊,阳伞。也要带一下阳伞。」
外婆把柜子最里面的黑伞也拿出来,要我拿著。这是有蕾丝边的女性用伞,应该是外婆在用的伞吧。我把接过的伞跟包包还有钓竿带在身上,发现这样行李实在有点多。
但每一样都没办法说我不要带。
外婆对我太贴心了。
「路上要小心喔。」
「嗯。回来我再陪你玩。」
我用身为一个姊姊的态度对待我妹,她就说著「才不需要你陪我玩」把头撇到一旁。
「啊,这样喔。」
这家伙真不坦率。你偶尔也像社妹那样露出软绵绵的傻笑……那样好像也挺困扰的。
我走到室外关上门,叹一口气。
「她为什么那么温柔呢?」
又为什么有办法那么温柔呢?
对我来说——对我这种一接触到他人的贴心,就会差点忍不住低下头的人来说,无法理解这一点。
「……走吧,小刚。」
我这么催促小刚,一起出发。小刚早早就不敌炎热天气,吐著舌头,不过它还是踏著有些不稳的脚步前进。我一撑起伞,它也立刻靠到我脚边,躲到阴影底下。一跑起来,就会追不上对方——不知不觉间,我们这样的立场逆转过来了。
今天的蝉声听起来像是一层网子挂在天上。蝉声非常规律,甚至听著听著,意识会变得朦胧。我摇摇头驱赶这股朦胧,面向前方。
停车场里,可以看到父亲正一手拿著水管洗车。这里比家里的停车场宽很多,应该比较好洗吧。他原本背对著我们,但被洗乾净的车子似乎映出了我们的身影,随后他转过头来。
我差点就被还在流的水喷到了。
「你要出门啊?」
「嗯。」
父亲的眼睛看向小刚,接著再看往钓竿。
「偶尔也想喝喝鲤鱼片味噌汤呢。」
「这要求真强人所难耶。」
「要我送你一程吗?」
父亲有些得意地用下巴示意洗得乾乾净净的车身。我看一下小刚的脸,再仰望天空。
看见伞另一头万里无云下的阳光后,我缓缓摇头。
「没关系,我用走的。」
「这样啊。路上小心。」
父亲回去继续洗车。在洗车的他也已经满身大汗,我都觉得他乾脆把水从头洒到身上算了。随后外公也过来露脸,我看到他面带灿烂笑容对父亲要求「我的车也麻烦你顺便洗了」以后,就离开了停车场。
我经过来的时候走过的小桥,顺著下坡路前进。我一直往下走,在途中又折返回来,下去河边。我穿越刚才那座桥底下往山的方向走,正好跟刚才行经的路线交错。实际体会穿过城镇往山的方向迈进,就会觉得好像走在没有人知道的秘密小路上一样,情绪会有些高昂。我以前还会瞒著父母跟小刚一起出门。
来接我们的外婆滑倒的模样,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。
当时满头鲜血的当事人跌倒后还哈哈大笑,所以我当下没有非常担心,不过现在回想起来,事情还挺严重的。几年后,我察觉就算不是我直接害她跌倒,她跌倒的原因也确实出在我身上,让我学到了何谓罪恶感。现在我心里依然有种类似后悔的感觉。
怎么说……我算是个不温柔体贴的人。远远说不上是超级大好人。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这样,我相当排斥卖人情给别人。要是别人对自己有恩,就必须顾虑对方。
必须用温柔体贴的态度对待对方。
可是,「必须展现」的温柔体贴是错误的概念。因为前提条件会出现矛盾。持续重复这种错误,肯定会有超出负荷的一天,并对身心健康的生活产生不良影响。想要过更良好的生活,把人际关系当作润滑剂是很重要的一环,但若是增进彼此交情的方式上有问题,就……该怎么说。我感觉上是能理解,可是很难用话语详细说明。我体会到自己平常没有在用脑。
「我开始搞不懂了。」
我像是热到开始头晕了那样,眼前一阵晕眩。我用手遮住半张脸,等待这阵晕眩退去。一看,才发现小刚也乖乖地在等我。不对,看起来也像是累了,正在休息。我蹲下来摸摸它的头,决定再多待一阵子。多亏外婆借我的阳伞,在夏日的太阳底下也意外不算煎熬。
「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」
我俯视著即使待在这种地方,也依然一脸想睡,眼皮看起来很沉重的小刚。
如果——
如果我把小刚丢在这里自己跑掉,会怎么样?
我不禁思考起这种事情。它应该已经没有体力跟力气用跑的追上来了吧。小刚会慢了我很久才回来,然后咬我一口吗?还是说,它甚至没办法独力回家,就累垮在附近,接著觉得口渴,最后严重缺水……光是想像那种结果,就很不舒服。
不知成因为何的汗水从我身上滴落,小刚扭动身子躲开汗珠,换到另一个位置休息。
「不要那么排斥嘛……也是啦,一般都不喜欢这样吧。」
我发出「嘻嘻嘻嘻」的乾笑声。小刚连逃跑的动作都很笨重。
「呜啦~啦~啦~啦~」我喊著没有特殊意义的叫声,低下头一段时间。
「我们就休息到这里。」
我在这么宣言后站起身。没有得出半个答案。
我没能掌握自己的个性,连断定自己就是什么样的人都办不到。
自己真是有够难搞的——我打心底感到麻烦。
我顺著河边前行。周遭开始看不见建筑物时,脚底下也从被踩得坚实的土壤变为一堆小石头。旁边的自然景象愈来愈多,彷佛文明倒流,路也开始愈来愈宽。闻到的气味从土壤的味道转为水的味道。
蝉鸣变多,汽车的声音变得遥远,流水变得近在身边。水声不断流动,把流出的汗水冲刷掉。
伸展到河边道路上的枝叶勾勒出歪斜的拱门,化作屋顶。走在这样的屋顶底下,融入夏日当中的绿色就滴落在我跟小刚身上。每当我踏上河滩的石头,让视线高度产生细微变化时,景色也会随之改变。把吸收丰饶自然要素的空气吸进身体,还会误以为有什么东西要发芽了。
我坐到往河川方向突出的大岩石上,垂下钓线。我悠哉地钓著鱼,身体慢慢变得往前倾。我人在阴影下,石头依旧会吸热,即使隔著一层衣服,也会让我的脚变热。
这里的风很舒服,于是我脱掉帽子,让头发随著河风飘逸。飘离颈部的头发顺畅地随风摇摆,使我明明身在这么炎热的季节,却感受到类似寒意的凉爽。甚至凉到会打冷颤。
小刚躲到伞底下,闭上眼睛静静待著。它趴在岩石上一动也不动,看得我有时候会突然感到不安,不禁动手摸摸它的背。用手感觉到它虽然虚弱,却也确实在呼吸后,我才放心下来。因为小刚睁开右眼看我,所以我再多摸它一阵子才收手,之后它又闭上了眼睛。听外婆说,它现在好像几乎一整天都在睡觉。
小刚它一直在作梦吗?
说不定对它来说,连来这里的路程也不过是一段似梦非梦的时光。
「……啊,忘记带放鱼的水桶了。」
心情沉静下来以后,才晚了很多拍地发现有东西忘记带。我性格没有狂野到会赤手抓著钓到的鱼回去,只能放弃鲤鱼片味噌汤了。反正应该本来就钓不到。毕竟钓钩上也没装饵。这样大概连社妹都钓不到吧。
我是因为钓鱼最适合想事情才来钓钓看,但我有什么事情好思考的吗?
「……嗯……」
我没来由地想起安达。可能是因为我在小刚憔悴的睡脸中看到了安达。安达只要事情进展不符自己的期待,就会摆出这种泄气的表情。
我觉得那样很好理解她在想什么,很不错。自己的想法容易传达给别人,这一点其实意外重要。
安达她……怎么说,她不习惯跟人接触,也因为这样,反而在人际交流这方面上保有新鲜感。跟在人际关系中磨耗殆尽的我,处于两个极端。所以我有时候看她那样会出于怀念,产生想疼爱她的冲动。
我是试过给她「也要跟其他人培养感情」这种极为理所当然的忠告啦。
但我总觉得安达不论是被谁这样忠告,都不会落入人们普遍的做法当中。
毕竟她是战战兢兢地度过形成人格的幼年时期,到了现在才开始培养这方面的情绪。唯独这部分跟学业不一样,现在才开始学,也很难跟上其他人的脚步。反倒是略过了单纯互动,直接被大量灌注他人已经固定的人格的安达,状态才真的是不稳定,而近在身旁的我给她的影响当然更大。也难怪她会那么黏我——我在柔和的风中理解到这一点。
甚至要是她说很爱我,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。
而我的手机就好像安达正好要来表达意见一样,响了起来。我从包包里拿出手机确认。
「啊,不是她。」
是樽见打来的。我本来打算马上接起来,手指却停下动作。
我看向小刚。我们立刻四目相交,接著就感受到喉咙深处有股骚动。
手机的声音强烈表达著自身存在感,让蝉声听来变得遥远,铃声则闯到最前方。我觉得蝉声好像在远处低头围观我们。在声音的包覆下,后脑勺有种沉重、烦躁的感觉。
手机正在响。我仅仅是看著手机在响。
最后,我还是没有接起电话。我在铃声停下前一直握紧手机,等待它不再响的那一刻。
响完以后,我立刻关掉电源,把手机放到包包里。
我怎么会把手机带来呢?
刻意无视来电令我大幅失去冷静。内心陷入一片混乱。
可是……但是。
说不定……不对,不要用这种话打马虎眼,若直视现实——
这肯定是跟小刚一起度过的最后一段时光。
所以……所以——我有些像在找藉口似的,重复同样的话语。
这种行为能说是诚实吗?
「你怎么想?」
我向一旁的小刚徵求意见。小刚一脸完全不懂的模样,乖乖待在原地。
以前我们只要对上眼,就会立刻跑跑跳跳的。我们太高兴、太开心,于是两个人一起兴奋地乱跳。
现在则是双方都没有任何动作。以前四处奔跑时感觉到的强烈空气流动,跟现在的我们几乎无缘。
无止尽的风吹在身上,我不禁发抖。
我缓缓把视线移向遥远的景色。
「小刚你也长大了呢。」
胸口、喉咙跟眼睛底下,被自己说出口的这一句话勒得很紧。
我被勒到无法呼吸,且有种紧绷到极限的东西窜过眼角。
这是怎么回事呢?
原来自己出什么状况的时候,身体会像这样变得很僵硬吗?
河川也不对我的变化产生反感,依然沉稳地流动著。
天空,以及水也是。他们丝毫不理会狭缝中的我们,甚至带有种残酷无情。
我无法做些特别的事情。
也无法延续小刚的生命。
就算看见无数次梦境,现实仍然只是溶解在夏日的炎热当中。
即使如此,还是能透过这段时光留下些什么吗?
小刚的梦境里,会出现光芒吗?
我垂著钓线,脸颊被河边的风吹得冰凉。我继续思考。
继续思考。
我没有钓到半条鱼,根本没东西可以带走,就这么从来这里的路回去。
小刚的脚步从中途就明显变得笨重。所以我们一起在路上坐下来休息,打开便当。小刚把我的手当成盘子,吃著上头的面包粉,它这样彷佛身躯巨大的小鸟。看到它以前吵著要吃点心的嘴里没有牙齿,我压低了视线。
我们步调缓慢地花了很多时间,逆著河流方向返家。
一回到外公家的停车场,就发现不只是父亲,连外公都跟他一起洗车。看来外公的车到头来还是决定两个人一起洗。这样正好可以找外公,于是我走过去把钓竿还给他。
「外公,这个。」
「你回来啦。这是怎样?」
一手拿著海绵,身上满是闪亮汗水的外公表示疑惑。哎呀?
「邻居要我帮他把这个还给外公。」
「我有借他吗?我是不记得啦,不过那家伙的记性感觉比较好呢。谢啦。」
外公一边道谢,一边收下。之后我感受到父亲的视线,就让他看我两手空空的模样。
「没有鲤鱼喔,鲤鱼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