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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(1 / 2)



1



那是十月三日的事情,正确说来已经是四日了。老人在过了深夜三点时来拜访泰田。



窗外风雨呼啸着,在猛烈的浪涛声如不协调的杂音般轰然作响中,电线和树木所发出的高亢悲鸣撼动着黑夜。滂沱而下的雨,彷佛想起自己的任务似的,敲打在雨窗上,发出啪啪啪的声音。



泰田当天没有洗澡,也没有换上睡衣,漫不经心地看着电视,收看台风消息。他之所以没有上床休息的准备,在有电话的起居室里随时待命,是因为他觉得在这种风雨交加的夜晚可能会有急诊患者上门。



电话并没有鸣响,倒是门铃声急促地响起。他看看对讲机,发现诊疗所那边的门铃指示灯在闪烁。



泰田拿起对讲机,顿时听到强大的风声灌进耳里。对方自称是佐伯,要泰田跟他跑一趟。他讲话不得要领,语音含糊怪异,泰田可以感觉出他显得很惊慌。泰田没有问详情,将事先准备好的防雨大衣披上,拿着手电筒,提起出诊袋就跑向诊疗所去。



「发生什么事了?」



一打开诊疗所的门,外头温热而濡湿的风就袭天盖地吹了进来,两个老人穿着黑色的雨衣站在门外。一雨衣的表面虽然是湿的,但是还不至于到滴水的程度。从外头吹进来的风也没有夹杂着雨水。



「医生!不得了!神社那边——」



一个老人好像随时就要跑走似地转过身子指着北方。



「有人受伤吗?」



泰田一边套上长靴一边问道,两个老人一个点着头,一个摇着头。泰田不知道这到底是表示肯定或否定,他心想,先去看看也许会比较快得到答案。岛上的居民鲜少会来请托泰田,既然来告诉泰田发生不得了的事,那就表示一定是有重大的事情发生了。泰田这样解读,催促两个老人一起跑进风中。瞬间,横向而来的雨水彷佛被用力丢掷过来似地飞溅而来,泰田觉得水沬拍打在路面的声音有种诡异的不祥感,他随着两个老人跑向神社。



雨水顶多只是像时而想起该扮演的角色似地夹杂在风中,倒是风势还挺强的。他们顶着从斜坡上直灌下来的强风,低低地弯着腰爬上神社。半路上,一个老人一把抓住泰田的防雨大衣。



「不对!不是神殿,是神社那边。」



「哦!」泰田本想转向三岔路的左边,听老人这么一说,遂向右边弯过去。照这么看来,可能不是在神灵神社那边,而是在御岳神社。神灵神社有宫司,但是御岳神社并没有。他本来以为,如果神社需要医生的话应该会是神灵神社那里,可是现在看来,可能是神领杜荣和他的家人发生了什么事了。



泰田将身体前倾爬上斜坡。爬到坡顶时,强风从正面吹打过来。山麓的风势比平地更为强劲,夹杂在风中的雨水从天而降。爬上漆黑的石搓怀,越过牌坊的那一瞬间,风势又顿时减弱,可能是覆盖、镇守住神社的树林刚好阻断了风势。然而这时机未免太巧了,反而让泰田有一种不安的感觉,他不自觉地有种侵入圣域的敬畏戚。然而,这个圣域并不是用来保护人的。所谓的圣域就是禁止人类侵入的领域——泰田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,铁定是因为头顶上的树木剧烈地晃动,发出几近骇人的轰然声使然。



泰田靠着手电筒的微弱灯光爬上濡湿滑脚的石梯。眼前就是神社了。一个老人拉着正通往社殿的石板路上,停下脚步的泰田的防雨大衣。老人指着社殿右边的树林。



老人们跑进穿过社殿后头的小径,跑了几公尺之后停下脚步挥着手,似乎在招唤泰田一样。老人们的脸因为被防雨衣的头罩给挡住而看不见,手电筒的灯光形成反光,连他们的身影也都看不清楚了。树丛在泰田的头顶上剧烈地晃动着,海水发出汹涌翻腾的怒吼声。只见黑色的人影指着不属于人类领域的黑暗森林的深处。



泰田突然产生去不得的想法,他不想再往前走了,他想就此折返



「真是可笑……」泰田嘲笑自己。有人需要医生,不去怎么行?没错,他不能就此折返,罔顾医生的职责。他怎么能因为觉得前方让他感到毛骨悚然,所以就不去了?



泰田对自己莫名地产生恐惧感到怪异,却仍然沿着小径追着走在前方的人影。老人们最后用力地挥挥手往前飞奔,然后停下脚步,把灯光投向前面,那是进入小径之后不远处的森林。泰田跑到老人们的旁边,当他看到投射出去的灯光照明的东西时,差一点尖叫失声。



「我们担心神社会出问题,便四处巡查,结果就看到这个……」



老人大叫着。整座森林发出呼呼的怒吼声,不扯开喉咙大喊根本就听不到声音。就算有人发出惨叫声,只怕也没人听得到——泰田全身冻结住,心里这样想着。



老人们手中的手电筒划破黑暗,将光束笔直地集中在一棵树龄相当老的树上,照射在足足有一个人张开手臂粗的树干上——正确说来,应该是照射在被倒吊在树干上的人。



泰田用颤抖的手重新握住手电筒,将灯光移向倒吊着的人影。两道灯光变成了三道,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身影顿时清晰浮显。



是一具女人的尸体。从一丝不挂的躯体来看,确定那是个女人。女人张开两只手臂垂向地面,脸是朝着这边的,但是看不出她的容貌。距离树干根部只有三十公分高的头部成了被烧烂的肉块,头发一丝不剩。从树干的根部到垂挂在头部两边的手臂都是漆黑的烧焦痕迹,焦痕从女人的脸部扩散到胸部一带。被烧烂的胸口上方是被整个切开来的白皙的上腹部,从上腹部到一片血肉模糊的下腹部有几道伤痕,伤痕继续延伸到两腿上,只有两个膝盖勉强算是保持完好的。纤细的小腿从膝盖笔直地往上延伸,一条绳子将两个脚踝缠卷在一起,消失于上方。脚尖看起来像是溃烂了一般。



无意识地往前走了两三步,靠近尸体旁边的泰田,看到女人双脚的脚板到脚踝之间被钉了几根钉子。女人不是被倒吊,而是被钉在树干上的。了解真相的那一瞬间,泰田涌起一股恶心感。他紧咬住牙关,强行将涌到喉头的东西给硬生生地吞了回去。



泰田回头问道:



「有没有报警?」



老人们面面相觑。



「……说有人死了吗?」



「是被杀的!」



一个老人一惊,手中的手电筒掉落地上。两人相对而视,随即说了一声「我们去联络」就跑回小径了。



虽然天候这么差,黏附在整个尸体上的血却快干涸了,尸体头部燃烧的火焰似乎也早就熄灭。泰田试着去触摸被烧焦的部位,然而却感受又不到温度。应该不是老人们把火灭掉的,在尸体被发现之前,火势就自然熄掉了吧?泰田闻到些许汽油味,但是若单单只是洒上汽油,人体是不会因而燃烧起来的。



泰田靠近尸体。为了谨慎起见,他试着去触摸尸体的手腕,不过当然感受不到脉搏,而且尸体连一点体温也没有。垂挂在地上,烧烂的两手手掌被粗大的钉子给贯穿,固定在地面上。



这太反常了……泰田心想。是什么原因需要做到这种地步?



强烈的风呼啸而过,树木发出轰然巨响。泰田抬头望天,他发现,就算报了警,警方最快也要等到明天以后才会到吧?照目前这种风势来看,警方是不会来了。雨和风,还有时间,都会破坏尸体和现场。



泰田打开诊疗箱。当初他盘算过,万一发生事故时他必须将现场的状况记录下来,所以便在箱子里放了拍立得相机。



闪光灯的强度让他不放心,但是也别无他法了。他心想,总比没有留下任何记录要来得好。



他拍下了现场的状况、尸体的四周、尸体的细部,用完了一卷底片。当他告一段落时,听到一大群人赶过来的声音。带头跑来的老人和中年男子是神领家的佣人高藤孝次与圭吾父子。



两个人看到尸体的模样时都停下了脚步,脸部表情是扭曲的。尖叫声从跑来的人群当中响起。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」



高藤孝次语带呻吟地说道,走了过来。



「警方呢?」



泰田问道,高藤瞬间露出犹豫的样子,然后点点头。



「已经联络了,可是在海象没有转好之前是不可能出船的,警方也不会来。」



「我想也是。」泰田点点头。高藤对圭吾说:



「总之,先将尸体放下来吧。」



「请等一下,现场不能擅自——」



泰田话声未落,高藤就打断他的话,.



「我会去拿到许可证明。尸体能不能先寄放在您的诊疗所?」



「可是——」



「倒是,这个人是谁啊?」



高藤问道,泰田摇摇头。最重要的头部都烧成这样了,根本没有人答得出来。



「看起来像是个年轻的女人。」



一个老人如是说,另一个出声说「对了,我想起来了!」



「不是听说有外来者吗?是两个年轻的女人。」



高藤打断了这个话题。



「总之,她的头部都变成这个样子了,我们在这儿瞎猜也没用。」



高藤说着,回头看着儿子。



「你派人到岛内四处去问问。这种年纪的女人并不多,只要确定住所,应该马上就会知道身份了。」



圭吾点点头,带着几个人消失于森林当中。整座森林依然在众人的头顶上剧烈晃动轰然作响。在时而穿过浓浓的树影直击而下的雨水里。留下来的人们七手八脚地拔出了钉子、砍断绳子,将尸体放到地面上来。尸体被包裹在某人带来的防水布里,抬放到同样是有人刻意带来的木板上,送往诊疗所。



「医生……」高藤将尸体放到手术台上,回头看着泰田:「医生,很抱歉,能不能劳烦您今晚守着这个尸体?明天我会派人过来。」



「那倒无所谓,可是警方那边……」



话还没说完,泰田突然用力往自己的膝盖上一拍:



「对哦!港口不就有警察吗?」



泰田说完,以高藤为首的人们面面相觑。



「我听说昨天有艘警方的船只进港避风。」



高藤皱起眉头。



「经您这么一说——可是,他们只是停泊在港口,并没有靠岸,该怎么联络他们呢?而且照这种风势来看,也没办法让船只靠岸啊!」



「可是……」泰田说道,定睛看着高藤,高藤不悦地移开了脸。



船上当然会有无线电,不可能没办法联络。而且高藤也说过已经报警了,为什么联络的作业没有送到船上去呢?虽然进港避风的船只没有靠岸,但是只要一联络,船只应该立刻就会靠岸,至少会有一名警官到达现场调查的,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事。既然在港口里,驶动船只并不是不可能的。



「总之,今天晚上就有劳您了。」高藤说道:「明天我会派人把尸体交给警方。岛上现在凄风苦雨的,大家都得戒备船只和人。再说,要是传出奇怪的流言,会让村子里的人心生恐惧,造成大家的困扰,请医生务必要谨慎言行。」



泰田感到不解。环视在场的所有人,几个男人们窥探着泰田的反应,对他投以锐利的目光。



「是……嗯,我知道。」



泰田倒吸了一口气,勉强应了这么一声。



第二天上午,在好不容易才缓和下来的风势中,神领家的佣人们来到诊疗所,说要把尸体送交给本地的警察,便将尸体带走了。当时泰田听说,岛内并没有什么女人行踪不明,只有投宿在大江庄的两个女人失踪了。



2



泰田瘫坐在电话旁边,苦闷地抱着头。



「然后呢?」式部问道,泰田摇摇头。



「只有这样……事情就只有这样,所有的一切就只是这样。」



「真是可笑!」式部骂了一声,将泰田硬生生给拉了起来:「葛木的熟人发出了寻人启事,如果那是葛木的尸体的话,应该会有人联络的。」



「话是这么说没错……」



泰田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。



「尸体呢?」



「被埋葬了……我想是被埋了。我想他们大概根本就没报警。」



「你有通报的义务。」



「有——我有,可是他们不让我通报!」



「是谁?」式部正想追问,倏地灵光一闪。



「……是神领先生吗?」



「是的,他交代我不能报警。其实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他们没报警,以为他已经报警了,可是他们却交代我,要是警方问起就说没听说有此事。不但如此,我告诉他们这是他杀,他们根本就不理会!」



泰田说着拿下了眼镜,擦着脸。



「……我觉得很可疑,高藤先生说过已经报警了,但是我却有奇怪的感觉。我一直把此事搁在心上,于是便打电话给警方,结果他们竟然说不知道有此事。所以我把事情从头到尾做了详尽的说明,但警方却一再坚称没有这件事,根本就不理我,最后还说是我在做梦吧!后来神领先生把我叫了去,要我别多管闲事。」



「也塞了大把钞票给你吗?」



「没的事!J泰田不屑地说道:「神领先生没提到这种事,我也嗅不出他有这种意思。他只是命令我不要报警,把事情给忘了。对他而言,这样做就够了。我提出反对的看法,说有人被杀了,事实不该就这样被埋藏于黑暗中,可是——」



泰田变住嘴唇,没有再说下去。



「……凶手呢?」



「不知道,我什么都不知道,因为警方连搜查的行动都没有。我知道自己不该让事情就这么无疾而终,但是尸体被神领先生带走了,发现尸体的那些人也口径一致地说没这回事。不知不觉,这件事就被人这么给抹杀掉了。不但如此——」



泰田说到这里又住嘴了。



.「不但如此?」



「……还有人质问是不是我干的,他们说旅客好像失踪了,是不是我做了什么?」



「所以你就乖乖地闭嘴了?」



泰田点点头。



「是的。我想,如果我说我看到尸体,扬言要报警的话,那些人大概就会口径一致,一口咬定是我干的吧!如果他们有本事让警方把个案子给吃掉的话,要入我于罪根本就不费吹灰之力,不是吗?请不要说我可笑,这座岛上的人一旦说要干就真的干得出来,这里就是这样的地方。」



或许吧——式部心想。式部曾经有过如果今天白天离开岛上的话,就再回不来的预感。就一般常理而言这是不可能的事,因为他的行李都还留在民宿里。可是,是可能的……式部想着。在这座岛上是可能发生这种事情的。



部松开抓住泰田胸口的手,不,或许应该说他是虚脱了。再怎么责怪泰田都于事无补,就算泰田把事情整个都招了,结果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吧?



「您跟羽濑川小姐……很亲密吧?」



泰田问道,式部回视着他。



「护士们说式部先生因为工作的关系在找她。其实,您并不是为了工作。」



式部点点头。



「原来如此。」泰田喃喃地嘟哝道。他似乎在犹豫着什么,但是立刻又摇了一下头。他站了起来,消失在隔壁的房间,回来时手上拿着两罐罐装啤酒。泰田将啤酒放在桌上,说了一声「请用」。式部点点头,坐到沙发上,莫名地觉得泰田似乎有意在安慰他。



「那具尸体……确定是葛木——羽濑川志保的吗?」



式部喝了一口啤酒之后问道,泰田点点头。



「但是,她不是有个同行的同伴吗?」



「是有一个,叫永崎麻理。」



式部点点头。没错,是「麻理」。



「事情发生的最初,大家一直在讨论死者究竟是哪一个。她们的行李都还在,可是可以判别身份的尸体都变成那副德行了,根本没办法判断出是哪一个。但事实上她们两个都是岛上出身的人。



高藤先生他们来诊疗所领走尸体的时候,死者是羽濑川小姐还是她的同伴麻理,就成了大家讨论的话题。当时一个年长者问我死者身上有没有伤,他说,如果是羽濑川志保的话,那么她从大腿到腰际一带应该会有伤疤,那是以前她从船上掉落时所留下的伤口。那具尸体上确实是有伤疤,从右大腿的部分到腰际,留有将近三十公分左右的旧的缝合伤疤,所以那绝对是羽濑川志保。」



式部沉默了。要接受泰田所说的话,着实花了他一段时间。



「……那么,永崎麻理后来呢?」



「不知道。找到羽濑川小姐的尸体之后,她就不见踪影了。」



「不见踪影?」



式部皱起了眉头。那代表什么意义啊?



泰田用两手握住罐装啤酒,叹了一口气。



「……我完全不明白,岛上的人并不喜欢我深入追究。只是,当时大江庄确实有旅客投宿,我没有看过她们两位,但是因为这边鲜少有旅客,所以她们还引起大家广泛的讨论。大家说,有两个女人从很远的地方到神领先生那边作客——不过从那个时候起,我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。



是住在隔壁的老爹把这个传闻告诉我的,就在她们两人抵达的当天晚上。我问他是打哪儿来的客人?结果老爹说那不算是客人,她们本来就是岛上的人。他本来是笑着说的,但是当我问是哪户人家时,他的脸色立刻就整个变了,变得很难看,就好像我问了不该问的问题一样,好像在生气着虽然以前是这样,但现在已经一点关系都没有了一样。



当时我还在想,是老爹自己主动跟我提起的,怎么态度变得这么快?他好像也不太想提及她们两人的来历。不只是隔壁的老爹,之后大家的态度也一直让我有这种感觉。大家会说她们是岛上出身的人,但是没有人愿意提及是哪户人家的女儿,所以我也是在事件发生后才听到人们提到她们两个的名字。



到现在我还是不清楚羽濑川那户人家是什么样的人。就我所知,岛上并没有叫羽濑川的人家,应该也没有什么亲戚故旧吧?叫麻理的那个女人好像也没有家人或亲戚。不过岛上倒是有两户姓永崎的人家,所以我想应该有某些关系。」



「永崎麻理是什么样的人?」



「我怎么可能知道?因为根本就没人愿意告诉我。她们两个于十月初到岛上来、本来就是岛上出身的人、是神领先生的客人、投宿大江庄、其中一人被杀,另一人行踪不明——我知道的就仅仅如此而已。看来我没有知道更多反而是一件好事。我想就是这么回事,因为绝对没有人会告诉我的。」



「是吗?」式部喃喃说道。



「……我无法理解。照常理来说,如果有两个同行的女人,其中一人被发现时死状凄惨,另一人行踪不明的话,那不就代表麻理应该也发生了什么事吗?当我听说另一个旅客失踪时,一直以为大家应该会倾全岛的人力四处搜寻的,没想到没有任何人提出这个建议,就好像完全没有兴趣一样——失踪了吗?是这样啊?就这样把事情落幕了。」



「为什么?」



「我不知道,只是……我无法用贴切的言语来形容,但是我有一种感觉,岛上的人都心知肚明。我怀疑岛上的人再清楚不过是谁杀了志保、麻理发生了什么事、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究竟为何。我虽然不清楚,但是我觉得对岛上的人来说,这个事件大家是彼此心照不宣的。」



「所以警方并没有接到通报……」



式部口中念念有辞。泰田点点头,又抱住了头。



「我很理所当然地有这样的预感。当高藤先生说他有移动尸体的许可时,我就觉得事有蹊跷,警方哪可能允许做这种事?啊,也许是会有这种事,但是从高藤先生的表情来看,我总觉得他在说谎,所以……」



「所以?」式部反问道。泰田抬起头来,压低了声音。



「我验过尸。我虽然不是专业的法医,不过还是尽我所能验过了。还好我有拍立得的底片,我一边检查尸体一边尽可能地拍下照片,将数据保存了下来。」



式部瞪大了眼睛。



「……真的吗?」



「请跟我来。」



泰田站起来,走向诊疗所,打开一个上了锁的橱柜。



「我记下了观察尸体的记录,也拍下了所有伤口处的照片、全身的X光片,还有齿颚的放大照片——」



泰田从抽屉当中拿出一个厚厚的档信封袋,将里面的东西摊在桌上。大量的照片从信封里滑出来,堆成一座小山似的。



「我想这些东西——」泰田说道:「应该要交给你吧?」



3



式部拿起照片,检视着上面拍摄下来约画面,不觉呻吟了起来。整个尸体,像烧焦的头部、各个部位的伤势、现场的状况……实在太凄惨了。更让人痛心的是原本好好的一个人,被当成一个物体固定在画面上残存下来,实在是悲惨到让人难以忍受。



「被害人是二十到三十岁的女性,我想还没有生产过。血型A型,从右大腿部分到腰际一带有旧的缝合伤疤,除此之外身体上并没有特别的特征——羽濑川小姐的血型是?」



「我不记得,好像听说过是A型。」



泰田也不知道针对什么,莫名地点点头。



「全身大大小小加起来一共有四十处以上的伤。我不是专家,无法断言,不过我想大概都是生前所受的伤,而且当中有几处堪称是致命伤。局部有很多被戮刺的地方,所以我没办法判别她是否曾遭受性虐待。」



式部愕然地俯视着那些在台灯的灯光下,莫名平滑反光的照片。



「……死因呢?」



式部问道,泰田摇摇头。



「不是很清楚,因为我不能擅自加以解剖,不过——」



泰田说着,找出其中一张照片。



「这是被害人口腔内部的照片。就如你所看到的,上颚深处有水泡和粘膜剥离的现象,而且深达上呼吸道,这是吸进火焰所造成的伤。」



「这么说来……」式部话才说一半,又将话给吞了回去。「葛木她」他本来打算这么说,但身体却抗拒着将它形诸言语。最后,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:



「……你是说,当火点燃时,她还活着?」



「大概是吧!我不知道当时她是否还有意识,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她还活着。我推测,凶手先洒上汽油之后点了火,结果使煤渣附着到她的口腔内部。话虽如此,腹部的那个伤口撕裂了腹膜直达小肠,出血情况很严重,所以我无法判定直接的死因是哪一个。当有两个以上的死因同时存在时,通常都以与维持生命最重要的脏器相关者为优先考虑。如果按照这个原则来说,我想是被火烧死是直接的死因。」



「凶手将她倒吊起来,在造成她超过四十个地方的伤势之后又点火烧死她……?」



泰田歪着头。



「从残留在现场的血迹来判断,大部分的伤可能都是在她被吊起来之前——在别处造成的。因为有很多伤势严重之处,如果是在发现尸体的现场受伤的话,不可能只留下那样程度的血迹。」



「啊……所以废屋那边——」



「你说羽濑川家留有血迹?果真如此,那么那个地方可能就是犯罪现场了。尸体被发现的地方旁边就有捷径,那个地方很容易被发现。虽然发生在暴风雨的夜晚,但我不认为有人会在那种场所犯下那样的罪行。在某个不会有人看到的安全处所行凶,最后再将被害人带到神社去吊起来,给予致命的一击,这样推测应该比较合理。」



「的确是。」式部一边点着头,产生一种近似焦躁的情绪。泰田冷静的语气让他感到愤怒。堆放在眼前的这些照片也一样,就好像是没有生命的物体,欠缺所有与葛木这个人产生关联的因素——但是,把这股怒气指向泰田是不智之举,对泰田而言,葛木只是一个牺牲者、一具尸体。是的,泰田并不认识葛木——这座岛上的人们所知道的,只有葛木还是在她已经抛弃的过去岁月中的「羽濑川志保」。



「……你还好吧?」



泰田问道,式部抬起头来。看起来善良无比的泰田脸上浮出了体恤的表情。



「我没事,请继续说。」



「哦…好的。所以主要的犯罪现场应该是废屋。但是凶手是如何在避人耳目的情况下将一个人带走,这一点让我觉得很可疑……」



「羽濑川家所在地的下方,好像就是御岳神社。那里下面就是一片森林,前方可以看到神社的前殿。」



「原来如此。凶手是从那边爬下斜坡,在森林中拖拉尸体的?这么一来,确实是走不容易被人发现。」



「也就是说,凶手把她带进废屋里先将她杀害,然后再把尸体带到神社去,在那边进行钉刑,但是她……志保还是一息尚存——」



「或许吧!」泰田说着,又拿出另一张照片。



「头部有几个被殴打的伤口,应该是粗大的棍棒之类的物体造成的,但都不是很严重的伤,而且她双手的手腕上都有被绳子捆绑过的痕迹。我认为凶手是用棍棒殴打被害人的头部,让她没办法抵抗之后,再将她的手脚捆绑起来。另外,凶手还用长度不短的刀刃在她身上刺出四十几个伤。但是,凶手大概不是拿棍棒之类的钝器行凶的。如果只是想杀害一个人,一口气解决就可以了,偏偏凶手却刻意更换凶器。而且这张照片——」泰田说着,指着拍下白皙手掌的照片:「我希望你看看这一张,手掌和手指上都有『一』字形的伤口,我认为这是防御所造成的创伤。被害人企图以手掌推回凶手挥下的刀刃——也就是说,被害人当时还有意识。」



「……那是什么意思?」



式部无法理解泰田的解说,泰田继续分析:



「我不知道当被害人被钝器殴打时是否已经失去意识,但至少可以确定她应该陷入难以抵抗的状态,既然如此,那么凶手应该可以直接致她于死地,然而他并没有这么做,还刻意花时间将被害人捆绑起来,甚至更换凶器,造成被害人身负如此多的伤口。



在这段期间里,被害人恢复了意识加以抵抗,可是凶手并没有一口气给予致命的一击。从这一点来看,凶手的目的似乎不在杀死被害人,虽然他最终目的或许还是打算加以杀害,但是我怀疑凶手在杀人之前,是刻意要一寸一寸地虐待被害人。



凶手是相当憎恨羽濑川小姐吗?或者有这种异常的嗜好?或者这只是一种拷问的行为?不管原因何在,我认为与其说凶手将她带进废屋内杀害,还不如说是对被害人加以凌迟处死还来得比较正确。然后,凶手将被砍得遍体鳞伤的被害人从废屋里带出来,前往神社,这时候被害人确实还一息尚存。但我怀疑如果所有的伤都是在废屋里造成的话,她能存活那么久吗?我推断,有几个伤口——几近致命的伤口,并不是在废屋内,而是在那个现场造成的。」



「为了凌虐而将她带进废屋,为了杀害而将她带到神社去吊起来……」



「可能是这样。」



「好残酷的手法。」式部有一种恶心的感觉。



「她大概是什么时候被杀的?」



「这我不是很清楚。」泰田困惑地皱起了眉头:「她的胃里头几乎是空的,但是我不太敢肯定。而且我连她何时用过晚餐,甚至是否用过餐都不知道,之后的事我就不敢再下定论了。可能是出血严重的关系,尸斑很淡,而且之后尸体的姿势还变换过好几次,所以几乎不足以为参考。角膜被烧毁了,因此角膜混浊的程度也不清楚。至于身体僵硬的情况,可能是被发现当时才开始发生的。



——一般而言,身体僵硬是在死后两三个小时开始发生,四到七个小时后会完全僵硬。以此推测的话,尸体被发现时应该是在死后的两三个小时之间,所以死亡的时间应该是深夜的十二点前后。但由于当晚有狂风暴雨,再加上尸体一丝不挂地暴露在风雨中,也就是说尸体处于一种低温的状态,所以死亡的时间或许会更早。反过来说,由于死者生前受了那么多严重的伤,也或许会使得尸体提早僵硬。我不知道该如何判断。」



「因为你不是专业的法医……」



「事情就是这样。」泰田叹了口气



「我只是在学校稍微学过一点皮毛而已。如果能把这些数据拿给专家鉴定,或许就可以相当准确地推断出羽濑川小姐是在什么时候死亡的。很遗憾的,我敢论断的是,死亡时间是在尸体被发现的凌晨三点以前——从火势自然熄灭一事来判断的话,应该是比这个时间更早之前。」



式部默默地点点头,然后沉默了一段时间。犹豫之后,他觉得非问不可,便提出了那个问题。



「医生认为那具尸体的确是葛木——羽濑川志保吗?」



「这个嘛……」泰田语带安慰地说:



「我不能断言什么。」



「容貌整个变形了?」



式部低垂着视线看着那张脸部照片,照片上完全没有他所认识的葛木的容貌的蛛丝蚂迹。



「因为烧得很严重。不但如此,生前脸上似乎也受了伤,至少鼻梁和一边的眼睑、下唇都有缺损。一方面尸体受损如此严重,再加上我本来就不认识羽濑川志保,所以我没有办法判断被害人是否真的是羽濑川小姐。如果是她的爱人或家人,或许从体型就可以区别出来……有这样的人吗?」



式部摇摇头。



「不过这里任有她牙齿的放大照片。巡回医疗的牙医一个星期会来一次,我这边有器材。既然有口腔的照片,应该可以和她的牙医记录比对。再加上有全身的X光片,如果她过去曾经骨折,就可以和医疗记录相对照,不过她好像都没有这些状况。另外,我还取下了她双手双脚的指纹。」



泰田指着一张纸,上面用黑色的墨水印下了单手的手形,底下则有五根手指头的指纹。转印的效果非常良好,钉子的痕迹自不待言,连手掌和三根手指头上,那泰田之所说的防御创伤等细部也都看得一清二楚。



「只要将这个拿去做比对,就可以知道事情的真相了。那个年长的人说过羽濑川小姐有某些伤疤,但是我觉得岛上的人所说的话不值得照单全收。」



式部表示赞同。



「有没有凶手的遗留物之类的东西?」



式部问道,泰田摇摇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