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章(2 / 2)
他们把石林观的威望寄托于白布之上,向山而行。——现在也在继续前行。
“主上若是得知各位的深厚情谊,该多么欣喜……”
李斋喃喃说道。
“辙围对于主上而言,真的是十分特别的地方。主上对辙围的百姓抱有强烈的特殊感情。因此,主上的部下也并不例外。那时参加攻打辙围的士兵多为主上麾下。那些部下全都感恩于辙围的人们最终领会了主上的意思,以万分悲痛的心情打开公库之事。”
“啊……”春水张了张嘴,然后用手掩住脸。
“……实在太感谢您了。”
“需要道谢的我们。衷心感谢你们置恶劣天气及危险于不顾,至今为止一直在寻找主上。——但是,我希望你们不要勉强自己。主上确实还活在世上,我向你们承诺一定会找到他目前的下落。所以希望你不要再带着孩子进山这么乱来了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若因此辙围的百姓出什么事的话,主上必定会伤心不已的吧。”
春水低下了头。
“他可能会认为是自己的错而自责。他就是那样的人。我不会对你们说不要去。另外向朽栈也传达白帜的意志,请务必在不硬来的情况下拜托他试试。只要合情合理,朽栈是个明白事理的人。我认为他绝不会作恶。不过,希望你们各位也不要乱来。请大家记住,辙围的百姓能活下去,就是送给主上的最好的礼物。”
在离开石林观时,建中等人也和李斋他们一起走出了堂宇。
“寻找主上需要人手吧。”建中一边穿过山门一边说,“我可以调动一些身手好的人过来帮忙。”
“多谢……不过你还有掮客的活儿吧?”
“我会交给弟子。大家都在琳宇,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。”
听到他这么说,李斋陷入了沉思。
“事实上,我打算换个住处。”
老安这里已经收到李斋等人的传闻。显然李斋等人在琳宇停留太久了。
建中听说了事情经过后,说道,“确实那样比较好。让我帮你们找个合适的地方吧。”
“不必。”李斋制止道,“好意心领了,但我已经有眉目了。”
“眉目?”
李斋点了点头。琳宇是个很大的城镇,要大隐隐于市也没问题。但要保持这种隐匿的状态,引入注目的行为就会受到限制。对李斋而言,特别痛苦的就是必须和飞燕分开。照顾飞燕的频率自然会减少,而且更令人难受的是在紧急关头不能使用飞燕。出入城镇都要格外注意,所以没法随便把它带出去。
有什么事要出门时去思和静之都跟在一起,而且两人都只有马,所以只有李斋一人骑着飞燕也不能缩短路程。即使如此,还是有急需解决的事。李斋经常会想,即使只有她一人,如果能尽早往返的话,就能省下许多功夫。
“这么一想,我就想搬到更僻静的地方。特别是我们已经出现在谣传里了,我觉得有必要暂时躲起来。”
“不会吧?”去思大喊一声,“是老安吗?”
“不。”李斋摇了摇头。
李斋回到家后,直接接上飞燕,在城门关闭前离开了琳宇。飞燕似乎因解开束缚而感到十分高兴,大大地展开了翅膀。李斋也十分欣喜。
她骑上欢喜展翅的飞燕身上,一口气飞往北方。她直接向岨康进发,确认朽栈就在那里并提出见面的要求。骑马也得一天的路程,结果只花了不到三个时辰。到达时夜已经深了,但朽栈答应了与她见面。
“你又骑这么夸张的玩意儿。”
从屋内出来的朽栈看到飞燕,眼睛都瞪大了。
“快是快,但很危险啊。你和骑兽是被一起通缉的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李斋答道。带着骑兽的话就必然会变成这样。“朽栈,我有一事相求。”
“接不接受取决于内容。”
“能否让我住在岨康?”
李斋说的眉目指的就是岨康。岨康这边往来也较为方便。因为是土匪统治下的镇子,所以也没有开门闭门时限的麻烦事。
“岨康不行的话,别的镇子也可以,附近没有人烟的里庐也行。我会付赁金的。”
朽栈稍微思索了片刻。
“我不太推荐岨康。虽然那里往来最方便,但甘拓的矿工也在这里,说不准什么时候会走漏风声。其他地方的话——没啥问题。我倒是想请你低调些,不过这一点上李斋你会应付得很好吧。”
“当然。”
“那我就没有拒绝的理由了。你要是能住下来,对我们也多少有点帮助。毕竟长期无人居住的房子是会损坏的。不过……”
朽栈停顿了一下,压低声音说,“你不得干涉我们的行动。”
“没办法了,我会睁只眼闭只眼的。”
“麻烦你找个偏僻的地方,要坚持说是随便在这里安家的。”
“我会照办的。”
取得同意后,和朽栈进一步商量下,选择了西崔。虽然地理位置在很里头了,但离龙溪挺近,也有通往辙围和嘉桥两个方向的道路,往来不像安福那么不便。紧急关头时也可以逃往废矿那里应付过去。况且这个镇子的规模仅次于岨康。待敲定完细节,已经是深夜时分了。在朽栈的劝说下,李斋在岨康留宿了一晚。
在借住的旅馆一角,当她走进所选的堆房时,周围已风雪交加。被染成一片白茫茫的景色也被横飞的雪淹没了。迎面刮来的风太大,连睁眼都很吃力。好不容易躲过了风到达堆房,她松了一口气。
——人们都在安全的地方休息了吗?
李斋一边想着一边把挡风披在飞燕身上,然后身子靠着它。飞燕蜷成一团抱住她。
钻进翅膀底下,能闻到一股松软温暖、干稻草的清香味。
3
在琳宇一个久违的晴朗早晨,喜溢陪同一名女子前来。
“——抱歉不能告知各位她的名字,这位女子是受浮丘院保护的。”
去思惊讶地看着那个女子。这个女子形容憔悴且十分不起眼,乍看像是年过中年,但其实看上去很年轻。
“我们因故将她藏匿了起来。……不,其实也没有人在找她。只不过,那位大人行踪不明时,这名女子恰好在函养山附近。”
“请先坐下吧。”李斋催促道。
“是身体有恙吗?……总之,请到这里来。”
“她并非有什么病,只是食不下咽,寝不成寐。在受到浮丘院保护之前,她遭遇了极大的不幸。这件事的影响一直持续了六年。”
“六年——”
喜溢点了点头。
“六年前,就在那位大人失踪后没多久,她漂在河上,被人发现后送到了浮丘院。她似乎是被人施暴过,全身伤痕累累,样子惨不忍睹。虽然救回了一条命,但长期以来,一直在害怕着什么,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。有一段时间说不了话,只要察觉到有人来就会发出惨叫声,像是不知该往哪里逃。实际发生了什么,这个女子也好像记不太清了。只不过,她确实是遭到严酷的对待,两只手的手指全都被折断,牙齿也没剩几颗了。”
“什么!”李斋看着女子。虽然憔悴不堪,但实际上应该相当年轻吧。看样子大约年纪应该是二十几岁,甚至可能比看起来还要年轻。也就是说六年前她还只是个小姑娘。
“把她带来这种地方也无妨吗?”
“她最近情绪稳定多了,在比较安静的环境下也可以出门。当然要看身体状况,但即使这样,她也总算可以打理自己日常生活,并且不会再惊慌失措。”
“看来受了很多的苦呢。”
李斋这么说后,女子轻轻点了点头。
“这位女子是当时在函养山上的浮民。她在山中的废墟一带活动,潜入了函养山里。”
听了喜溢的话,李斋自不必说,连去思也倒吸了一口气。
“怎么会……”李斋喃喃道。
喜溢对她点点头,轻轻地催促女子。女子声若蚊蝇,口中如同呢喃般的开始述说。
“……我,那时候……在山里。和伙伴们……在一起。大概有四人。”
她似乎说得很吃力,但还是拼命地在组织语言。从难以听清的话语中,可以得知当时女子和另外四个浮民伙伴一起住在函养山山中。每日都会钻进矿道里捡取石块。伙伴们都是不知从哪里流落此地的浮民,其中三个是男人,还有一个女人。一个是老人,两个中年男子,另一个女子则比她大五岁左右。
文州因阿选的诛伐而出现大量荒民。荒民是指因为战祸或灾害而暂时离开户籍所在村子的人,浮民却不同。有原本是荒民,但和土地完全断绝关系而变成浮民的例子。也有为了生活而舍弃旌券和户籍的例子。成为常态并就此固定下来的就是浮民。浮民在荒民出现后,有往那里聚集的倾向。因为在混乱中更容易生存下去。女子也是如此。
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一年多,就如同家人一般。特别是老爷子是在她小时候捡到了她,替代了父母的角色。她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,在承州或是某个大城镇失散之后,就再也没有见过面。恐怕是被遗弃在拥挤的人群之中吧。自此她丢失了旌券,成为浮民。她已经连出生的故乡在哪里都不知道了。
在和老爷子两人一起旅行的途中,遇到了男人,于是就一起踏上了旅途。增加一个伙伴,就会减少一个人——因病去世,也有人纯粹销声匿迹了。正好流浪到函养山附近的时候,包括她在内剩下了六个人,过着像家人一样的生活。
除了她以外,其他人都是战乱前因土匪的专横跋扈变成荒民,就这样失去了户籍,成为流浪之民。她们当时住在函养山山中,不是村落,而是一个靠近矿道的小屋。小屋周围都是洞穴。有为了抽取空气的洞穴,以及试挖的旧斜坑塌了一半留在那里。他们就从那里进入函养山内部捡石块。
“函养山内没有人,但有时会有看守过来。”
事实上她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守。但是,确实有人出入过。虽说没有开工作业,可也不是可以随便进去的。所以她们才利用旧的矿道进出。这当然很危险,事实上,她刚搬到函养山后,很快就因事故失去了伙伴。
“大娘失足掉进了深坑里……。她就和母亲一样。”
漆黑的矿道里,能依靠的只有手中的小火把。风险大,劳苦多,收入少,但偶尔也会碰到好石头。她们以此为生,不断地进入矿道,因为没有其他的谋生手段了。类似这种浮民小团体,当时在整座山上有好几个。他们在容易进入的洞穴周围搭建简陋的小屋并住在里面。
然后某一天,他们如同往常一般准备进入矿道,注意到刮来的风中夹杂着人的声音。那阵子,不知怎么回事,函养山周围不见了人影。因为连进入矿道的人也绝迹了,所以他们觉得有人是很少见的事。
“他们不是浮民。浮民即使在里面也会小声说话。不会那么大声。”
不用说,在没有获得许可的情况下捡函养山里的石头是违法的。原本也不允许他们擅自进入。若被发现他们私自进出,就会被轰出去,或者是被扭送到府第。她们为了避人耳目,躲在山中观察情况,那天一整天都传来人声。
“第二天,果然也是这样。”
说不定函养山上会重新动工挖掘。如此一来她们就失去了谋生之道。她忧心忡忡地跑到函养山入口处去察看情况,然后看到了——在函养山入口处的显然是一伙士兵。士兵的人数在数十名以上,就是他们在进出矿道。有两个大木箱,被严密防守着,从铺成一排的圆木上滚动着被运进矿道。
“——大木箱。”
去思喃喃道。女子点了点头。
“非常大。有小屋那么大。看着很结实。”
“小屋——那还真的很大啊。”
听到李斋的声音,女子说,“它被很多马拉着。士兵们战战兢兢地保护者它。好像里面有什么危险的东西。然后就被运到洞穴之中了。除此之外,还有各种道具之类的东西。一堆人把它们运了进去。”
正因为东西很大,作业肯定需要时间。她们那一天放弃了进入矿道。
“结果,他们花了整整三天。”
第三天,山里终于安静了下来。众多的士兵不见了,大规模作业的痕迹也消失了。
“地面也被平整过,脚印也都没了。全部,和以前一样。”
“做得很周全啊……。那个箱子里面会是什么呢?”
“不知道。”女子摇了摇头。
“但是,动了。”
“动?”
“士兵们都在吵嚷,说是动了。里面有东西在动,晃动了箱子。”
“是活物吗——?”
“也许是。散发出一股像野兽的味道。”
李斋陷入沉思。
“爷爷说,很可疑。说他们好像在做什么不好的事。最好不要马上进到洞里。”
老爷子主张最好暂时观察一下情况,或者干脆离开函养山比较好。然而,她们对石块恋恋不舍。若能积攒些能够出售的石块,就可以赚取一笔生活费。
“叔叔们说再捡点儿,再捡点儿。然后进洞之后,里面传来了声音。”
女子害怕地抱住自己的肩膀。
“传来了很可怕的声音。像是野兽的悲鸣声或是叫声。声音又粗又响,非常可怕。我吓了一跳,呆住了,结果就听到了山体崩塌的声音。”
从矿道里冒出浓烟,同时传来了山崩的声响。她立马明白这是发生塌方了,因为之前经历过好几次。然而,这次规模不同。地面轰隆作响,山体在震动。好几次从矿道深处传来倒塌的声音,洞穴里什么都看不见了。
“能闻到烧火的味道。我想,他们大概在里面放了大量的火。”
她不清楚这和塌方有无联系。不管如何,她们逃走了。因为刚进洞没多久,所以她们才能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。她们连滚带爬地逃出洞穴。这并非一般规模的塌方。说不定是这座山都塌了。她们害怕山崩,急急忙忙下了山。就在那时,她们看到了同样逃下山的士兵们。
“他们回头了。和我们对上了视线。”
一瞬间,他们做出追赶她们的举动。她们立马逃到山坡上。逃过来的老爷子说,最后他们没有追上来就下山了。
“爷爷说,既然被发现了,那还是赶紧逃跑的好。”
但是,她们还是下不了决心,说服老爷子再停留一日,然后回到了小屋。翌日,身穿赤黑色铠甲的士兵上山来找她们了。
“外面传来了声音。大家说赶紧逃,虽然往外跑了出去,但大家都被抓住了。”
女子说着,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。
“我也被抓住了。”
“后面的事,我不记得了。”女子声音颤抖着说。
“……可以了,不必回想。”
当李斋握住她的手时,她用仿佛寻找依靠一般的眼神看向李斋。
“爷爷被杀死了。姐姐被拖进洞里,我听到她发出了惨叫声。”
“是吗……”
“接下来就轮到我了。敌人是‘乌衡’,他们是这么称呼他的。我绝对忘不了。”
“……乌衡。”静之喃喃道,“有的,阿选军里有这么一个家伙。”
“他就是仇人。他把大家都杀了。”
虽然她说都被杀了,但浮丘院却无法确认其他人的尸体。为此喜溢补了几句,说他们并没有入山找人。
“……我们觉得就算进山也无济于事。”
等她恢复意识,平静下来的时候,季节已经更迭了。不管当初发生了何事,事到如今才赶过去也于事无补。
“不过,考虑到她的状况,估计是没有活下来的。他们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。”
“也是。”
不该看到的,是从函养山逃出的士兵的身影。她们在那之前,看到了山里在准备着什么,但阿选军应该没有注意到自己被发现了。最重要的是,不能被人看到他们从函养山上逃下来。
“浮丘院一直在保护她。……不,我也不能言明她是否在浮丘院内。只能告诉各位,她被如翰大人严密保护了起来。有关她的存在——包括现在还活在世上,并且被浮丘院所保护的事,无论如何也不能传到鸿基那里。”
“当然。”
李斋断言道,“我们也无论发生何事都不会说出口,也不会刨根问底。希望你们务必要好好保护她。”
“多谢。”喜溢低头致谢。去思也终于明白,浮丘院——如翰的冷淡态度,皆是因为把这个女子藏了起来的缘故。当时他就觉得,渊澄说他们可靠,就此而言对方显得太冷淡,如今看来倒也无可厚非。
“可是,为何突然……”
去思不假思索地说出口,喜溢尴尬地低下了头。
“前几天,对各位真的太无礼了。其实昨天,如翰大人收到石林观的沐雨大人的来信。信中说新王登基一事另有蹊跷的可能性很高,不可轻举妄动——”
“沐雨大人特意写信——?”
“是的。”喜溢颔首。
“沐雨大人认为各位是值得信赖之人。因此如翰大人也认为可以将这份证词交给各位。”
“……原来如此。”
李斋郑重地鞠了一躬。
4
当喜溢带着女子离开时,李斋带着静之一同出门送行。李斋内心有一个担忧,静之应该有着同样的顾虑。在等待喜溢及女子准备回程行装的时候,她和静之四目相对,明白了两人的想法不谋而同。
“……是时候了吧?”李斋小声说道。
“是的。”静之回答。
“就送到这儿吧。”
他们拦住坚决推辞送行的喜溢和女子,一同出了大门。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,周围来往行人仍稀稀拉拉,显得极为荒凉,只有凌冽的寒风在人烟稀少的街道上呼啸而过。
到达大门时,李斋把送行的静之等人留在原地。
“至少将你们送到大道上吧。”她这么说着,迈开了脚步。喜溢一脸惊讶,女子也显得有些困惑。
“就此分别,深感不舍。”
看到李斋微笑,女子也露出淡淡的笑容。
风中混杂着细雪。李斋一路关心他们是否会冷、身体状态如何,然后走到街道与大道交汇之处,在空置的店铺前停下了脚步。
“那么,祝二位贵体康健。”
对于在中途停下来的李斋,喜溢又露出惊讶的神色,但没有特意提及,而是催促女子赶紧走上人流开始增多的大道上,向左拐了下去。确认他们离去后,李斋回过头。在回头的瞬间,她看见一个男人避开了她的视线,似乎在留意脚下而蹲下了身子。一个一脸若无其事的男人从他身旁走过。李斋在他擦身而过之际,攥住了男人的手腕。
“我有事相问。”
男人吃惊地抬头看了看李斋,想要把手甩开。在路上蹲下身子的男人,目光稍稍往这边一瞟,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站了起来,打算追赶其后。不知何时追过来的静之从背后按住了他的肩膀。
“作……作甚?”
“我们有事要问二位。”
他一边说,一边堵住男人的嘴,把他拉到空店铺的屋檐下。静之紧跟其后,一脚踢开串风路的入口,将男人扔了进去。李斋跟了进去,把男人推过去。去思溜进来,将门关上。静之则拔剑将两人向里边赶。
李斋的担忧就是这个。以前当他们去过牙门观后,就一直有人在监视李斋等人。看来与府第无关,明显是外行,恐怕是与牙门观有关。但若是放任不管,这些监视者可能会尾随喜溢和女子也说不定。
出了大门后,他们就发现有两个陌生人正在偷窥这里的情况。最近在她们住处周围看不到监视的人了,李斋认为这并不是因为停止了监视,而是在附近民居的某处设立了据点。如此确保了即使不在冰冻的路上监视,也可以在屋内窥探动静。
监视者们看见他们有来客。恐怕监视者已经掌握喜溢是何方人士了吧。但是,对他们而言,女子是第一次出现的人。根据监视者对她感兴趣的程度,看具体情况,为了探听女子底细,可能会等她离开时再尾随其后。那就意味着女子的住处会遭到泄露。即使监视者们无法得知女子的身份来历,但这也不是他们乐见的事情。于是李斋装作目送喜溢和女子,观察监视者的态度。
果然不出所料,监视者们跟在李斋等人身后。他们面不改色地想要越过李斋,毫无疑问是想跟在女子后面。不能让他们如意。意识到监视着的目光,李斋没有持剑,但留下来的静之应该是带着剑,和去思一起跟在监视者后头的。因为不想让女子感到不安,所以没有特意和他们商量,但静之必定能会意行事。
“谁派你们来的?”
“你在说什么?”
两个男人被逼到后庭的角落里,相互紧紧靠在一起。
“我知道你们在监视我们,也知道你们是从白琅那里一路尾随过来的。”说完李斋又加了句,“应该说是从牙门观吗?”
两人吃惊地瞪大了眼睛。
“若是牙门观,应该是葆叶的命令吧,但我不清楚她的理由。为何要监视我们?”
“没有那样的事!”
两人试图极力否认,但似乎想不出什么有道理的借口。
“我一开始以为你们是想弄清楚我们这些人的身份来历,但时间也太长了。你们也应该早就确认我们和浮丘院关系不浅,正在找人之类的事情了吧。那为何长期拘泥于我们?”
“我们并没有!”
“我们本以为,你们只要确认我们对葆叶所言并无虚假后,就会离去,所以才至今为止放过了你们。但说实话,我已经感到厌烦了。”
“所以,属下不是早就建议您,还是尽快收拾掉为好吗?”
静之假惺惺地冷言道,将李斋的剑递了过去。好像是特意带过来的。
“因为我想知道他们的目的。”
“反正也撬不开他们的嘴,撬开了也辨别不了真假。您还打算让这些人卑劣地窥视到什么时候?”
“说的也是。”李斋正打算说什么,其中一个男人叫了起来。
“你们才是有什么目的!”
虽然他的声音里流露出紧张,但不像刚刚另一个人那么惊慌失措。这个人似乎是比较有胆量的。
“……目的?”
“你们搜寻荒民和浮民是想做什么?是打算带到鸿基去吗!”
李斋皱起眉头。
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
“把他们带回鸿基后训练成士兵——难道不是这么回事吗?”
李斋把手放到剑柄上。
“这是你们的推测?还是现在有人在做这种事?”
“还在装傻充愣。”胆小的那个咬牙切齿地说。胆大的那个则对李斋怒目而视。
“拜托你们才是别再说这么明显的谎言。要觉得我们碍事就一剑刺过来。别以为杀了我们,老天会永远对这种残酷的行为视而不见。”
李斋和静之对视了一眼。就在此时,胆小的那个猛地一脚踩在地上,向李斋怀里扑过来。静之和猛然一闪身退开几步的李斋交换身位,趁机将男子双臂反剪,将他摔倒在地并骑在他背上。
“住手!”叫出声的是胆大的那一个。胆小的那个扭曲着身子被静之按倒在地。
“反正也要被杀!至少让我报一箭之仇!”
“不行,住手吧!”
李斋和静之只能再次面面相觑。——总觉得哪里不对。
“放开他吧。”李斋对静之说后,又对胆大的男人说,“我也不想让他受伤,你能按住他吗?”
男人点头,弯膝蹲在被放开的男人身边,代替静之抓住男人的肩膀及手腕。李斋也单膝跪在他们身边。
“你们不是牙门观的人吗?”
“如果你们问我们是不是从牙门观来的,回答是否。我住在琳宇。”
“你们和牙门观以及赴家都没关系?”
对于这个问题,男人答不上来。
“赴家吗——你们和它有关?”
男人犹豫片刻,回答了“是的”。被压制住的男人扭过身子。
“别说!住口!”
“冷静下来。我理解你的心情,不过我们不是他们的对手。而且——多半有些误会。”
“……误会?”李斋问道。
“能告诉我们吗?你们为什么要追捕荒民?”
“我们没有在追捕。正如我们和葆叶夫人所说,我们是在寻找熟人。我们是想着会不会有荒民知道些线索,所以想和荒民中有头有脸的人交好。要不就想见一下熟悉荒民之间流传的传闻的人。——你们认识这样的人吗?”
“你说的……是真的?”
“当然。——你刚刚说的,会被带去鸿基是怎么回事?”
“你们不是来狩猎荒民的?”
“狩猎荒民?有人来狩猎荒民然后带到鸿基去吗?是谁?目的为何?”
“不要装傻!就是你们的主人。不就是那匹豺狼为了强迫他们当兵才抓走的吗!”
被制伏的人叫道,当场趴在地上。
“上天为何会允许这种事。这种惨无人道的事要持续到什么时候……!”
李斋对趴在地上的男人说,“你的名字是?”一边说,一边催促他起身。“我叫李斋。你呢?”
“家公!”静之制止道。但李斋并不在意,而是看向另一个男人。
“你呢?”
男人踌躇地看着李斋。李斋微微一笑。
“这里太冷了,要不要到稍微暖和点的地方去?”
李斋将二人带回住处。拜托留在家里的酆都和余泽准备一些热饮,让两人坐在火盆旁边。坐下后,胆大的那人说,“李斋……刘将军……?”
李斋露出苦笑。
“看来臭名昭著了啊。我先申明一下,我是冤枉的。”
“我们知道。”男人说着,坐正了姿势,“卑职是详悉。是被分配到丰泽这个镇子的师士。”
“师士——那你是文州师的?”
详悉点了点头,看向在一旁瞪圆了双眼的男人。
“他叫瑞直,是逃到白琅的荒民。他住的镇子被那豺狼烧了,家人被杀,独自一人流浪着。”
说罢,详悉朝端直点了点头。
“这位大人是主上的部下。她被捏造了弑君的罪名而在逃亡。”
端直目瞪口呆地抬起头。
“那……不是狩猎荒民……”
详悉点头。李斋说,“我们刚刚也说过了。那个狩猎荒民是什么?”
“就是字面上的意义。”详悉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。“他们暗中召集荒民和浮民,把他们带往鸿基。为了让他们当兵。”
“当兵——阿选他?”
详悉点头肯定。
“有时也会用优厚的待遇带他们走,但大多数是强制性的。强行把他们召集起来训练成士兵。之所以暗中行事,是因为不想被人知道士兵的数量不足吧。他想隐瞒紧急征兵的事。”
“怎会如此!”李斋这么说后,觉得这也是有可能的。王师六军中有四军离散了。阿选应是长期为兵力所困,即使从余州召集兵力也杯水车薪。
“哪里是士兵!”端直大叫道,“就算接受了点训练,那又如何。他们都是连武器也使不好的外行。他们就是肉盾——用来挡箭的!”
“的确有可能。”李斋嗟叹道。
兵力不足的情况下,一般会征兵。但是,如此一来百姓就会产生敌意,尤其是还会向敌人泄露军队不够精锐的实情。正因如此,他们才会暗地里狩猎荒民吧。
“……是打算把自己制造出来的受害者用来代替盾牌,用完就扔吗?”
李斋撇了撇嘴,口中发苦,叹了一口气。
“……正如端直所说……为什么上天会允许这种惨无人道的事?”
若这是王的所为,上天会以失道的形式降下罪罚吧。然而,阿选并非王。因此上天无法对阿选出手。至少李斋知道“天”是有实体的,这和端直所问“上天为何”的意义不同。端直是在质问世界,而李斋则知道有那么一些等同于“天”的人。有一些人在某处俯视这个世界,一边命令王要坚守正道,一边对阿选的残忍无道却视而不见。
“无论如何都必须纠正这一切。”
静之说道。李斋点了点头。
“我们要纠正无道,为此必须找到主上。”
详悉和端直一齐看向李斋。
“可是……主上他……”端直说道。
“他没有去世。只是下落不明,所以我们在找他。”
“所以才找荒民?”
面对详悉的问题,李斋点了点头。
“考虑到诸多情况,主上很有可能被当时出入函养山的荒民或浮民救了。就算是传闻也好,有谁听说了什么吗?”
详悉和端直面面相觑。不一会儿,详细说道,“卑职没有听说过什么。不过,卑职没有和荒民频繁接触过。”
“我也什么都没听说。若有救助主上的消息,不可能没有传闻的。”
“是吗……”
“葆叶大人也许知道更详细的情况。”
详悉说道。
“请您给卑职一点时间。”
5
——又,死了一人。
他低头看着在被埋在雪下的闲地上新立的墓地。在坟墓前,他儿时好友那高大的身躯蜷缩成一团趴在地上。
强壮的男人浑身颤抖着,是因为恸哭的缘故,还是因为寒冷?他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儿时好友的身上。
“彦卫,回去吧。会冻僵的。”
墓里埋着的是彦卫的母亲。她不仅仅是儿时好友的母亲,对于失去双亲的他而言,彦卫的母亲就如同自己的母亲。他虽然住在里家,但她会前来里家照顾老人及孩子,是一位早年失夫,为人热情、心胸豁达又坚强的女性。
——然后在这年冬天伊始,她被带走了。
带走她的是老巢在附近矿山的土匪。他们说需要做饭的女人,就把村子里的女人都拖走了。他们自然奋力抵抗,可仍然阻止不了。一个设法阻止他们的年轻人死了,明明他还在等着即将从卵果中诞生的孩子。然后彦卫的母亲被带走后,在仲冬之际,回来了一具尸体。
他安抚着不情愿的儿时好友,一边搀扶着他回到了村子。回到家门前,他的手被挣脱开,儿时好友踉踉跄跄地走进只有他一个人的家里。死去的女人对他而言就像母亲一样,但对儿时好友而言,她还是他唯一的血亲。即使理解他的心情,但很难言之于口——无论他自己是多么痛苦。
他悄悄回到里家,一个身穿单薄上衣的大汉正等着他。
“没有人招待吗?”
“不。”那个男人答道。他身材高大壮硕,不过似乎上了年纪。头发里夹杂着白发变成灰色,被太阳晒黑的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。从左脸颊到嘴角处,留下了一条长长的旧伤疤。
这个男人昨天将尸体送了过来。出于礼貌,他请男人留宿里家,但身为里家之主的他因为陪着儿时好友,几乎没时间和他搭话。
“吊唁完了吗?”
男人用低沉有磁性的声音问道。他点了点头,再次深深地鞠躬。
“这一次真的有劳您了。容我再次自我介绍,鄙人闾胥定摄。”
他记得男人报上的姓名是博牛。他不是这一带的居民,而是路过的人。他说自己在找人的途中顺便绕道矿山,被拒绝后观察了下四周就去了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山谷。定摄等住在附近的人都称那个山谷为鬼门关。博牛在鬼门关找到尸体后,好像是抱着尸体运到最近的村子。在那里听闻是这个村子的人,于是又特意送了过来。
“我想她应该是希望尽早回家吧。”
博牛带着一头骑兽。确实,若由博牛搬运过来的话,要比接到消息再过去接要快多了。博牛说“她希望尽早回家”这句话时表现出来的体贴让定摄很高兴。
“我昨天也从村民那里听说了,还真是个年轻的闾胥啊。”
定摄只能称是。
“——看来情况很复杂啊?”
听博牛这么说后,定摄低下了头。
“……是的。”
“这件事是和矿山的土匪有关吗?”
定摄颔首。
“那位女性是被庚戊的土匪带走的。那班人因为人手不足,所以到附近的村子威胁交人出来。”
然后毫不留情地把人用坏。
“已经被带走不少人了,所以像我这样的年轻人才会成为闾胥。被带走的人大多数都毫无音讯,但许多人都和那位女性一样被扔到鬼门关了吧。”
虽说近邻的人会定期巡逻,但根据时节不同,遗体可能会腐烂得辨识不出面孔,或者被山野中盘踞的野兽所糟蹋。像她那样身份明了的情况下回来的例子极少。
“那班人会扔尸体吗?”
“活人死人都会扔。”
需要人手的时候就会到周围的村子里威胁他们交人,用暴力硬是把人带走。然后再也不会回来。运气好的话可以在鬼门关找到遗体,但通常情况下都是音讯全无。
“明明知道这点,还把人交出去吗?真是窝囊。”
定摄无法回答。他知道他们很窝囊。同时,他认为外人是理解不了的。他们没有别的活路。
男人僵硬的嘴角浮现出讽刺的笑容。
“不过……这就是所谓的处世之道吧,比徒劳的战斗要好。战斗可以保住自尊心,但牺牲的东西也多。”
“我们绝非因怯懦而厌恶牺牲!”
男人对慌忙否定的定摄说,“厌恶吧。怯懦也好算计也罢,这就是闾胥的责任。”
“是……这样吗?”
男人直直地盯着定摄,点了点头。是因为年龄,还是因为别的理由,男人浑浊的眼睛微微泛白。他一直盯着定摄,所以应该不是看不见吧。
“我……很羞愧于这么不成器的自己。”
“你会这么想,那是因为这是事实。与其自寻烦恼,不如好好守护村民。”
“真的可以这么做吗。——对土匪低头弯腰,听命于人,用这种方式来保护村子。这样就够了吗?”
村子也没能守住。更何况灾害已经波及到周围的村落。无论面对哪种情况,他都无计可施,无法阻止悲惨事情的发生。无论是邻居的痛苦,还是国家的衰落。
当他哭着说出这些话时,博牛轻声笑了,笑得很温和。
“这也没办法。你只要有这份心,迟早能有所作为的。”
“是这样吗……”
“没错——如果你还是心存内疚,那就注意一下过路人吧。”
“——过路人?”
男人点点头。
“是一个武人打扮的男人。你有没有见过?他头发是白的,有着一双绯红色的眼睛。”
“没见过。”定摄回答道。博牛是在找人吗?
白发的男人并不罕见,但绯红色的眼睛却比较奇特。只要见过面就不会忘记吧。不过话说回来——很难辨别他人眼睛的颜色。也有因为光线的明暗而变化的,而且除非正对着眼睛看,否则也不会意识到颜色。
“我也不能确定,但大概是这样……”
“这样啊。”博牛喃喃道。
“他是危险人物吗?”
会是这个男人的仇人吗?还是相当危险的罪犯?定摄不安地想道。男人默默的摇了摇头。
“不。——是我们国家的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