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(2 / 2)
「我倒是希望你不会因为这番话而惹恼高里。」
「不可能。我才不会惹恼高里……」
「谁知道呢?」
「我真的不会啊,因为我觉得高里很厉害。」
他似乎很期待未来的发展,其他人都扫兴地闭了嘴,只有岩木不悦地皱着眉头站了起来。野末叫住了他:
「岩木学长。」
「我第五节是体育课。」
岩木挥了挥手,其他人目送他离去,准备室内的气氛很尴尬。
「坂田学长,岩木学长生气了。」
野末说,坂田淡淡地笑了笑。
「会吗?」
「当然会啊。你那么说,简直好像巴不得岩木学长去死。」
「有吗?我可没这么想,只是忠告他,最好别小看高里……」
桥上一脸不悦地说:
「不管有没有小看,也不可能有作祟这种事吧?」
「未必喔。」
「即使真有作祟这种事——」广濑眼尖地看到桥上瞥了自己左手一眼。「岩木只是基于好心这么说,高里没那么笨,不至于听不懂吧?」
野末用力点头。
「岩木学长很有正义感。」
坂田再度冷笑了一下说:
「也可以说是多管闲事……」
广濑觉得坂田的冷笑令人不寒而栗。岩木的行为当然是基于善意,高里不可能不明白,但为什么这么不安?
广濑忍不住沉思,但心情就是无法平静下来。
4
星期二的第五堂是自然课Ⅰ,这天在实验室上课。一年级生为了电镀十圆硬币,个个手忙脚乱。这一阵子恐怕会有不少学生拿着银色的十圆硬币(注:日本的十圆硬币是红铜色的。)去福利社买东西,让柜台的大婶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吧。
实习只剩下三分之一,广濑也越来越镇定自若。后藤在实验室后方快睡着了,广濑不时出声指点学生,还有余裕从容地看向窗外。
实验室的窗户面对操场,操场上正在上体育课。运动会前的体育课都用来练习运动会上的比赛项目,今天似乎在练习骑马战。虽然现在有很多学校认为这个项目太危险而取消,但这所高中认为是学校的传统之一,所以至今仍然有这个比赛项目。
高里和岩木应该也在其中。广濑没来由地这么想,只是他看不到那两个人在操场的哪个位置。
他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儿,发现操场上出现了小小的异常。
他看到一个斑点。出现在跑来跑去的学生脚下的小斑点,像是一小片阴影。天空中没有云,刺眼的阳光照得操场上的沙子发白,学生的身影又小又深,但他们的脚下有一个小斑点,好像洒水后形成的小水洼。斑点渐渐扩散,好像地下水不断渗出,转眼之间,就包围了学生脚下的位置。
广濑把脸贴在因为开冷气而紧闭的窗户上,正在比赛骑马战的学生,和一旁观看的老师似乎都没有发现那个斑点。
「后藤老师。」
他轻轻叫了一声,靠在窗框上托着下巴的后藤微微张开眼睛。
「咦?」
广濑感到心跳加速。高里和岩木都在那个斑块的范围内。
后藤看向窗外,然后站了起来。有几个正在做实验的学生好奇地看着他们。
后藤打开窗户,在他大叫:「喂!」的同时,哨子响了。打成一团的骑马阵向左右散开,让操场地面变色的斑块也像是被强烈的阳光蒸发般渐渐变淡。
当人潮三五成群地回到左右两侧各自的阵营时,突然有一个影子出现了。是一名学生。他躺在地上,一动也不动,身体周围有一圈颜色很奇妙的影子,不像是单纯倒在那里而已。
是岩木。广濑几乎可以确信。
他看到体育老师大叫着冲了过去,躺在地上的学生白色运动服上沾染了沙子和血迹,被染得参差斑驳。
广濑冲了出去,听到后藤粗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——
「所有人都坐回椅子上!都给我乖乖做好!」
广濑冲下楼梯,穿着室内鞋跑向操场,操场上已经陷入了一片恐慌。
「没事吧!」
他拨开围成一团的学生,急忙冲到人墙最前方。地上的沙子很白,一名学生倒卧在圆形的人墙中央,体育科的实习老师站在旁边。他弯着腰,好像随时准备拔腿逃跑。
「发生什么事了?」
广濑喘着气问道,立刻觉得自己问了蠢问题。因为一眼就可以看出发生了重大意外。
实习老师看着广濑,然后转头呕吐。有好几个学生抱着头蹲了下来。
广濑不知道倒在地上的是不是岩木。倒地的学生侧躺着,完全无法辨识他的脸。原本是脸部的位置变成了鲜红熟透的肉块,身上的运动服沾满了鲜血和泥巴,带着泥沙的脚印和带着血迹的脚印杂乱地出现在运动服上,显然曾经有无数只脚踩过他的身体。
「老师呢?」
广濑问,肩膀用力起伏的实习老师结结巴巴地说了「电话」两个字。穿着运动服的学生从刚才就一动也不动,广濑在被染红的运动服上看到了写着「岩木」的名牌。
广濑巡视周围的学生。
「发生了什么事?」
虽然他这么问,但事实已经明显呈现在眼前。
「没有人发现岩木倒在地上吗!」
人墙中没有任何回应。
「谁和他一起组骑马阵?」
「老师。」
这时,背后响起一个快要哭出来的声音。三名学生并肩站在人墙的最前排。他们都是二年五班的学生。
「是你们吗?」
那三名学生点了点头,看起来像是惊恐不已的小学生。
「不可能有这种事啊。」其中一个人终于忍不住抽抽答答地说:「岩木负责撑住我的左脚,在哨音响起,我从骑马阵上跳下来之前,一直有人撑着我啊!」
人墙内响起一阵骚动。
「如果不是岩木,那到底是谁撑着?」
其他两个人也点着头,他们的动作好像在闹脾气。
「真的一直有人在我旁边啊。虽然我没有看他的脸,但我们一直拉着手,如果他不在,我马上就会发现啊!」
「我不知道岩木跌倒了,但如果岩木跌倒,我在他后面,应该会被他绊倒啊。我的脚下绝对没有任何东西,如果岩木不在,那我一直握着的是谁的手!」
骚动的人墙移动,向着奇怪的方向散开,广濑看到高里茫然地站在另一端。
他听到有人在某处低声说着什么,虽然无法听清内容,但广濑完全可以想像。人群正在酝酿另一种气氛。危险。他立刻闪过这个念头。
「高里。」
这里太危险了。眼前有一具凄惨尸体的这里太危险。
「你去准备室。」
高里欲言又止地看着广濑。
「你赶快去!去实验准备室,在我去找你之前,一直留在那里,知道吗!」
高里轻轻点了点头,转身离开了。这时,体育老师也刚好回来。
5
体育课提前下课,学生纷纷回到教室,原本在实验室内的一年级学生也都回教室自习。救护车很快赶到,发现岩木还有最后一口气,只可惜还是在救护车上断了气。
学务主任和学年主任多次向学生了解案发经过,只知道没有半个学生发现岩木跌倒,同时也没有发现踩到了人。
第六节课临时改为自习,校方召开了紧急职员会议。今年的运动会,恐怕会面临停办的命运。
漫长的会议结束时,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。
「运动会要停办吗?看来明年之后,也不会再有骑马战了。」
离开教师办公室,走在昏暗的走廊上时,后藤轻声如此嘀咕。
「……是啊。」
「你也看到那个了吧?」
「你是说斑点吗?」
「对。」
「看到了。」
「你认为两者有关系吗?」
广濑闭上了嘴。两者之间不可能没有问题,绝对和造成岩木死亡的意外有密切关系。
广濑默不作声,走到楼梯时,后藤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「我先回去了,记得锁好门窗。」
后膝精疲力竭地脱下白袍塞到广濑手上,走向通往一楼的楼梯。
广濑茫然地低着头,默默地走在走廊上。在意外发生的一个小时前,还看到活蹦乱跳的岩木,岩木走进准备室时还笑着说:
『怎么样?我还没死。』
广濑闭上眼睛,深深地叹了一口气,打开了准备室的门。岩木再也不会打开这道门,像此刻的广濑一样走进准备室。十七岁的他才读二年级。他才十七岁而已。
夜晚的准备室内没有灯光,只有一片黑暗笼罩。走廊上也没有开灯,但有操场和中庭的灯光淡淡地照进来,所以并不至于是完全漆黑。窗前挂着薄质的窗帘,拉起的布窗帘带着波纹,在从操场照过来的灯光下,宛如一片长方形的水面。准备室本身就像一个巨大的长方形水井。广濑探头看着这个黑暗空洞的水井。
后藤放在窗前的画架,把广濑从这份奇妙的感觉中拉回了现实。画布表面濡湿的颜料发着光,当广濑看向画架时,整个人都僵在那里,他站在门口倒吸了一口气。
他发现高度及腰的窗户下方,有一个人坐在地上。因为光线太暗,所以无法看得很清楚,但还是可以看出是一个穿着运动服的学生。他蹲在那里,双手抱着膝盖看过来。广濑猛然想起岩木的身影——他平时的样子和刚才凄惨的样子,正想要后退,立刻想起另一件事。
「高里……吗?」
黑暗的房间内有一个声音回答:
「对。」
广濑打开了灯,看到高里茫然站起来的身影,松了一口气。
「对不起,我忘了。」广濑慌忙鞠躬道歉。「对不起,我刚才慌了神。」
「没关系。」
高里的声音中感受不到任何情绪。
「真的很对不起。」
广濑请高里坐在椅子上后,为他泡了咖啡。
「不会,谢谢。」
「你别这么说,我会愧疚。」
高里摇了摇头。
「因为当时在那里我有点害怕。」
「是吗?」
广濑用手帕包住烧杯,递给了高里。高里微微张大眼睛,然后微笑着接过烧杯。
「我可以问一下原因吗?」
他喝着烧杯里的咖啡问道。
「什么原因?」
「为什么叫我来这里?」
「因为当时的气氛很不对劲。」
「你是基于保护,还是隔离?」
广濑看着高里。高里迎向广濑的视线,一动也不动。他的眼中充满真挚,完全不允许有任何谎言和欺骗。
「我是基于保护。」
高里用平静的眼神看着广濑。
「高里……你知道大家都在说,一旦惹恼你,就会招致祸祟吗?」
高里听到他的问题,点了点头。
「——实际情况到底如何?」
他移开视线,沉默了片刻。
「……我发现周围的确经常发生意外,也有人死亡,也知道似乎和我有关、大家都对此感到害怕,但事实并不是这样。」
「所以到底是怎样?」
高里叹了一口气。
「这和我是否生气毫无关系。」
广濑看着高里,高里垂下双眼,看着双手握着的烧杯。
「你没有对岩木生气吗?」
「我为什么要对他生气?」
广濑点了点头。高里并不笨,至少他了解岩木的意图。
「那桥上和筑城呢?」
高里抬起头,微微偏着头。
「桥上……是那个三年级的学长吗?」
「对。」
「他对我说什么人体实验,我只觉得他说了些奇怪的话。至于筑城,更没有……因为大家都在说这些话啊。」
广濑苦笑起来。
「是啊。」
「只是我猜想接下来可能又会发生什么事,所以觉得有点烦。」
「你猜想筑城和桥上可能会发生意外?」
「对。结果他们真的出事了,我觉得有点烦。」
广濑犹豫了一下,还是开口问了他:
「那校外教学的事呢?」
高里抬头看着广濑,然后再度露出苦笑。
「我即使挨揍,也不会生气。」
「为什么?」
「因为这也没办法啊,我和别人不一样,别人不允许我这个人存在。」
他的语气很平淡,广濑注视着他,他抬起头。
「……即使别人不允许你存在,你也不会生气吗?」
「因为感觉就像是不同种类的生物和大家混在一起。」
高里说完,看着自己的手。
「很明显是不同的种类,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,大家当然会感到心里发毛,因为甚至连到底有害还是无害都无法判断,而且,我看起来似乎有害,所以就更加无可奈何了。」
广濑觉得他好像在谈论别人的事。
「所以,即使被打,我也……但即使这样,大家还是死了。」
广濑感到不寒而栗。高里的语气越平静,他的话听起来就越可怕。
「……为什么呢?」他似乎真的难以理解。「是我的错吗?」
高里低声地自言自语。
「不是你的错。」
虽然广濑没有自信,但还是这么说。高里仍然低着头,没有抬起来。广濑也沉默起来,移开了视线。
操场上出现的奇怪斑点到底是什么东西?岩木都倒下了,到底是谁支撑着骑马阵?这代表已经发生了超越常识的异常情况。
神隐。关于作祟的传闻。抓住筑城的手,以及有人用钉子钉住了桥上的手。
——有太多匪夷所思的事了。
广濑瞄了高里一眼。
不可能和高里没有关系。所有的事都有某种关联,而高里正是这些事的重要关键。
「……明明没有任何理由。」
听到高里轻声说道,广濑抬起头,高里带着空洞的表情看着虚空。
「他们根本没有任何理由非死不可。」
广濑没有回答,高里也不再说话。
※※※※※
他匆匆走在夜晚的街道上。他是小学五年级的学生,每天的生活都很忙碌。他的母亲说,小孩子的工作就是读书,他每次都忍不住在心里抱怨,果真如此的话,每个小孩都超时工作。
之前,他父亲曾经因为忙于年度结算,每天都到深夜才回家。他记得父亲曾经说,每天工作十二小时真吃不消,但他忍不住在心里抱怨,我也每天都工作十二个小时。每天放学后,要去上两个补习班。母亲经常对他说,先苦后甘,现在辛苦一点,以后就轻松了。他不太相信母亲的话,觉得升上中学后,一定会像隔壁的姐姐一样,每天去补习班上课到深夜才回家。升上高中后,还是无法摆脱上补习班的命运。长大以后有了工作,还是会因为年度结算超时工作。
「过劳死不在劳保给付的范围之内。」
虽然他这么嘀咕,但其实他并不是很了解这句话的意思,只是因为最近补习班的同学都很流行说这句话。
事实上,他对现状并没有太大的不满。上补习班是理所当然的事,被编入报考知名私立中学的班级,代表他很有希望,但他还是不喜欢晚归。从车站到家的这段路,如果走捷径并不会太远,只不过那条捷径旁都是寺庙的围墙,每次都让他感到害怕,所以很不想走那里。再加上季节的关系,补习班的同学最近很爱说鬼故事。今天的下课时间和回家的电车上,也听同学说了很多让他心里发毛的故事。
此刻的他正心惊胆战地快步走在回家的路上。在车站的号志灯前向右转,走到下一个号志灯时,在第一个街角转弯,就来到单行道。沿着这条单行道一直走,经过污水河上的石桥,就会来到寺院旁那条路。
这条没有铺柏油的五十公尺道路右侧都是围墙,左侧是一片竹林。他一路小跑着,用力甩着书包,希望为自己加速。
他过了石桥,才走没几步,竹林内就传出喀沙的声音,他紧张地停下脚步,不由自主地看向声音来处。如果他没有看到任何东西,应该会立刻拔腿狂奔,但他在竹林深处看见一只白狗的后背,不由得松了一口气。他发现自己刚才感到害怕,觉得很丢脸,所以,当接着又听到竹林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时,他看向那个方向。
狗的身影被杂草遮住了,所以看不见,但因为可以看到白色毛皮,所以他从大小判断,应该是一只狗。这时,有一个人影出现,似乎在追那只狗。他想起了自己家中养的那只柴犬,回想起带狗散步时的辛苦。
竹林中出现一个年轻的女人,她看着狗,从黑暗中走了出来,似乎感受到他的视线,所以抬起了头。他觉得这个年轻女人有点像他常看的特别节目中,一个穿粉红色制服的队员。
她看着狗,向他走来,脸上的表情似乎想找他说话,于是,他站在那里。
她来到路上,在他的注视下停了下来。他确认了她有两只脚,她微微偏着头。他心想,她看起来很和善。
「你知道麒吗?」
她的声音很柔和,带有一丝悲伤。
「树?是指有树叶的树木吗?」
「泰麒。」
她低头看着他。
「我没听说过,那是很重要的东西吗?」
她点了点头,脸上的表情很感伤。难怪她这么晚了,还带着狗在这么冷清的地方找东西。
「非常重要,所以我正在找,你没有听说过吗?」
「没有,完全没有。是怎样的东西?我可以帮你问问我同学。」
她露出淡淡的微笑。
「不是东西,是兽。」
他看向竹林。那条狗仍然在附近窸窸窣窣,也许她在找那条狗的另一半。
「狗吗?名叫麒?」
她再度点了点头。
「名叫泰麒。」
他微微偏着头。
「我没听说过,但我可以去学校问同学。是你养的狗吗?长什么样子?」
她听到他这么说,摇了摇头。
「不是狗,是麒。」
他更纳闷了。
「是君王的麒。」
他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。
「我从来没听过什么麒,它长什么样子?」
她摇了摇头。
「不知道。」
「你不知道?」
她点了点头。
「因为在这里,所有的形状都会扭曲,所以不知道目前是什么样子。」
他觉得很奇怪。
「那不是根本没办法找吗?」
「但可以感受到他留下来的气息。」
他看向正在草丛中嗅来嗅去的狗。
「是有味道的东西?」
难怪她带着狗一起来找。
「有点像光,照理说,应该可以看得更清楚,但泰麒的气息很微弱,一下子就消失了,所以不知道他目前在哪里。」
他偏着头,不太理解她说的话。
「搞不好生病了……」
「是喔。」
他不知如何回答,只好这么附和,她叹了一口气,然后说了声「谢谢」,再度走回竹林。他目送年轻女人的背影离去,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。
她笔直地走向竹林,然后消失了。当她走过狗的身旁时,小声地对它说了什么,狗身上的毛动了一下。
他目瞪口呆。因为听到她的叫声而抬起头的那只狗,只有一只眼睛。他默默地注视着,发现她和狗消失在竹林深处,可以隐约看到远处的围墙。
她拨开竹林走到围墙前,和狗一起好像被围墙吸进去般消失不见。
他大叫一声,然后拔腿跑向家里。